长篇小说《浴火》(六)(七)
本帖最后由 半尺天涯 于 2010-10-23 21:04 编辑第六章 一颗青涩的果子
一九七零年春,停课闹革命后的第二个复课闹革命开始了。
韵松到女学街那座百年历史的女子中学上初中了,现在它是一所普通中学。学校大操场边有一棵比学校历史长得多的黄角树,伸展的枝叶像一把硕大无比的伞遮住了操场的一角,半露在地上的根茎,盘根错节伸向四周,像巨龙的爪子紧紧抓住地面。古老的木结构两层教学主楼尖顶拱门,有点西洋建筑的风格。还有不少木结构的教室分散在操场四周,由于文革几年的荒芜,坐在教室里,时时可以闻到房子和课桌椅散发出来的霉味。
学校很严格按照全新的教学大纲和课本教学,老师们也很认真负责的教。可是耍了几年的学生,咋一到学校还有点不习惯,特别是高中部学生,有的在社会上 “打砸抢”惯了,总是“造反有理”,所以学校三天两头就会有流血事件发生。
有一天,学校在工人纠察队的保卫下,戒备森严,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。学校宣传队的几个学生来到台上,义愤填膺地历数了几个为首学生的“罪状”。接着,校长一声令下,工人纠察队就把几个“破坏复课闹革命的罪犯”扭送到公安机关。从此,学校才得以正常开展教学工作。
上了中学,韵松不再搓草绳、不再绣花,五哥去云南当了兵,不能来帮忙挑水了。所以,除了挑水外,父亲不让她做别的事情,只要她专心读书。在父亲看来,前面三个女儿都读了大学,这个幺女聪明伶俐,今后读大学根本不用担心。担心的是,今后千万不要再来啥子“停课闹革命”。
大学毕业后,分配到新华社国际部工作的方韵竹,已结婚半年,丈夫高德光在北京某研究所工作,本来说好暑假让父母带着韵松去北京耍的。现在她却突然来信,说自己在学习最新指示的时候,无意识在报纸上写了“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”一行字,被人揭发,说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,差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。幸好部长力保才从轻发落,现在已经被调到到山西新华分社工作了。
父亲念完信后,父母都心急如焚,决定让父亲马上到太原看望方韵竹。母亲立即给父亲准备行装,特别把女儿们寄来的全国粮票都带上,否则不但在路上买不到东西吃,就是住在太原也没饭吃。第二天父亲就挤上火车,赶往太原,去看望和安慰受到如此沉重打击的三女儿。
韵松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,很认真地听课很认真地做作业,连小学没有学到的都补上了。不久,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轻松,什么科目都难不倒她。李老师家的书也看完了,她有点精力过剩了。
暑假到了,也是江源市难熬的的酷暑到了。生长在江边的江源人都喜欢到江里洗澡、游泳,每年市里都要举行横渡长江比赛。金沙江水急浑浊,岷江清澈水流较缓,两江汇合后江面宽阔看似平静,其实水下漩涡暗流暗藏杀机。尽管每年都有淹死的人,可是江源人不怕,就是要和长江搏斗,展示他们的强健、勇敢和无畏,不辱长江第一城人的荣誉。从一九五六年毛主席第一次在武汉横渡长江,并写下了著名诗词《水调歌头.游泳》,到长江游泳的江源人就更多了,他们要在滔滔江水中,表现长江人的精神气度,“不管风吹浪打,胜似闲庭信步”。组织的横渡长江比赛规模也更大了。最让江源人骄傲的是,九岁女娃儿金涛,竟然获得某年横渡长江的冠军。
韵松从小觉得游泳很好耍,小学时,每到暑假,几乎每天下午就和同学到浑黄的游泳池里耍,游泳、打水球,晒得像个非洲女孩。她觉得自己和水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,到了水里,自己就像鱼儿一样轻松自由。现在,最好的同学郭敏赵萍芝也喜欢游泳,她们每天下午都来叫她去游泳池游泳,有时候在游泳池里不过瘾,就和其他班级女同学一起,到金沙江游泳,不过韵松没有她们的水性好,不敢游得太远。后来有同学淹死在江里,她们不敢到江里游泳了。
大杂院里,除了曾婆婆家厨房旁边有个厕所外,全院人家里都是用马桶。从韵松家屋后山坡绕过去,是一间公共厕所,这个厕所要管半条街的人用。因为离得近,韵松白天方便都是到公共厕所去,家里的马桶主要是母亲用。每天清晨天不亮,听见街上“倒马桶——”的喊声,父亲就会提着马桶赶紧去倒。如果去晚了,粪挑子满了就要自己去公共厕所倒。公共厕所仅有的几个蹲坑,远远不够半条街的人用,因此,每天早晨都有不少人闻着刺鼻的臭气排队。有时候公共厕所实在人多或者下大雨等等情况,院里人也和曾婆婆打个招呼,到她家厕所,曾婆婆倒也愿意,因为卖一挑粪可以得到三角钱。
在公共厕所,韵松看见一些人从身下扯出浸满血液的草纸,丢到坑里,把新叠好的草纸用带子两头系好栓在身子下面。她不晓得这些人为什么流血了却没有痛苦。想到母亲有时候也丢了这样的草纸在马桶里,就问母亲是怎么一回事,没想到母亲听后把脸一沉,说道:女娃儿家家的,问这些做啥子?羞不羞?韵松再也不敢问母亲了。
上中学后,韵松看见高年级的同学也是这样,在厕所把浸有血液的草纸换下来。就悄悄问好朋友郭敏,郭敏说:这是“换纸”,女娃儿大了每个月都要流几天血,叫“月经”。只有来了月经的女娃儿才算真正的女娃儿,才算长大成人了,要是不来就麻烦了。
什么麻烦?韵松紧张地问。
要是永远不来就是石女。郭敏神秘兮兮地说。
什么是石女?韵松更紧张了。
石女就是不能生娃儿的女人。
郭敏很惊讶地问:你还没有来啊?
韵松的脸一下子红了,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
郭敏说:你肯定会来的,有的人要晚点。
以后,每次郭敏“来了”都拉着韵松一起上厕所,看她“换纸”,有时候还悄悄教她如何系带子。
郭敏的父母都是大学生,在机关工作。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,兄妹三个除了学习都很优秀外,还有各种爱好,比如拉小提琴、二胡、手风琴、下棋等等。他们的父母很开明,平时都是和娃儿说说笑笑,和他们一起演奏一起看电影一起玩耍,就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他们家也总是永远充满了欢乐。
郭敏爸爸妈妈什么都喜欢和娃儿们讨论。郭敏说,她就是小时候看见妈妈换纸时,问妈妈为什么,妈妈就告诉她女娃儿要来月经。去年她来了,是妈妈教她如何处理的。想到自己母亲那个严肃的样子,韵松觉得郭敏妈妈真好,所以她很喜欢到郭敏家去耍,除了感受快乐外,还能和郭敏说悄悄话,说她从来不敢和别人说的悄悄话。郭敏妈妈看见两个女娃儿躲在屋子里嘀嘀咕咕,从来不干涉,还常常笑眯眯的问韵松一些家里人的情况。
自从知道每个女娃儿都要来月经后,韵松就天天期待着,期待自己赶快来,赶快变成一个成熟的女娃儿,千万不能是石女。
不久的一天晚上,韵松在换内裤时,发现上面有紫色的斑点,第二天早晨上厕所,发现自己身体里真的有点血流出来了。又惊又喜又羞愧的她,赶紧回家背起书包就跑到郭敏家,连母亲喊她吃早饭都不理会了。郭敏妈妈提着包刚要上班去,一看她慌慌张张跑来,就笑着说:哈哈,方韵松,啥子事情这么急啊?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。
韵松不好意思地低着头,什么也没有说,赶紧进屋拉起郭敏就走。
到了大门外,韵松红着脸迫不及待地说:我来了,我来了……。
你来这么早做啥子嘛,我饭都没有吃饱。
不是,是那个来了……。
啊!你来了?郭敏惊喜地看着韵松,笑得十分开心。两个女娃儿的手拉在一起,体验着属于她们的秘密和快乐。
从此,韵松觉得自己长大了,她和其他女娃儿一样,把成长的秘密锁在心里,那一方天地只对好朋友敞开。
功课很轻松,韵松和郭敏就朗诵高尔基的《海燕》:在苍茫的大海上,风,聚集着乌云。在乌云和大海之间,海燕像一道黑色的闪电,在高傲地飞翔……朗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: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,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,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悔恨……没有朗诵的了,就讨论看过的禁书,背诵少剑波为白鸽写的诗:万马军中一小丫,颜似露润月季花……说林道静对卢嘉川是不是有感情,等等。有一天,郭敏神秘地对韵松说:我哥哥搞到一本手抄本《C-3案件》,说的是重庆解放前后,国民党和□间谍的故事,好精彩。我哥哥马上要抄完了,等他抄完了我给你抄一本,好不好?
当然好啊,韵松高兴极了。不到一个月,郭敏就把抄在一本红色硬皮笔记本上的《C-3案件》拿来了。郭敏的字工整有力,像个男娃儿的字,韵松连夜把它看完了,真的好精彩啊,故事一开始就是更夫被吓死,故事情节起伏跌宕、悬念迭起,引得她一刻也不想放下。
看了如此精彩的手抄本,韵松晚上在大杂院乘凉,就开始给大家讲这个故事。还常常在一些关键情节,加点恐怖的声音和描绘,讲得绘声绘色,把所有听故事的胃口都吊起来了,一个个屏住气息,胆小的小花常常吓得紧紧抓住哥哥的手。每当大家听得入神时,韵松就学着评书人的腔调: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……于是大家意犹未尽的回家睡觉了。整整半个月,韵松成了大杂院纳凉晚会的主角,那些大人们的鬼怪故事、忠孝故事都通通停了下来。
一天半夜,韵松被一阵雷声惊醒,雷声过后没有下雨。天气异常闷热,四面不透风的屋子里实在没法再睡了,热得在床上翻来覆去。古老的小街这时静极了,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来自墙外青石板下的虫鸣。忽然,一个由远而近的声音从小街那头飘来,犹如闷热的空气中吹来了一股清凉的风,在寂静的小街里显得空灵而纯情。
这是一个压得很低的男中音在唱歌:
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,只有风儿在轻轻唱,夜色多么好,令我心神往,在这迷人的晚上……歌声和着轻轻的脚步声又从木板墙外渐渐远去。歌声在空空的巷子里轻轻飘荡,飘进了闷热的小木屋。它是那么美,磁性的音色,浑厚深沉中带着淡淡的忧伤,犹如天籁之音。这是韵松十四年来第一次听到的最美妙的歌声啊!她听得入了迷,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。突然,韵松感到有温热的泪水从两边眼角流了下来,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流泪,但她没有去擦它们,而是任由泪流满面。
那一晚,这支歌优美的旋律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。
第二天早晨,韵松又急忙赶到郭敏家,把这事告诉了郭敏,并把这支歌的旋律轻轻哼了一遍。郭敏说:这是苏联歌曲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,她爸爸妈妈有时晚上在家偷偷唱。并说她家藏有一本歌本,其中就有这支歌。说完郭敏悄悄说:千万别让人知道啊,这些都是 “黄色歌曲”,被红卫兵知道要被抄挨批斗的啊。韵松央求郭敏把歌本拿出来看看,她果然神秘兮兮从一个小书柜的底层,抽出来一本蓝色硬皮手抄本。
韵松一看,手抄本里有好多“黄色歌曲”哦,除了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外,还有《喀秋莎》、《黑眼睛的少女》、《纺织姑娘》、《山楂树》等等,韵松要郭敏借给自己回去抄下来,郭敏说,快点抄完啊,我爸妈不许我们借给人家的。韵松说三天之内一定还来。
此后的三天,韵松躲在闷热的小屋里,一口气把这本“黄色歌曲”抄完了,然后又向郭敏学识简谱。会识谱后,就经常躲在家里对着手抄本唱这些歌。优美动听的歌像一条条清澈的小溪流进她的心田,滋润着她干涸的心。像美丽的天使翩翩飞来,净化着少女的灵魂。唱着它们,韵松才晓得,原来世界上还有好多好多优美的旋律,才知道,“爱情”这两个字并不像造反派说的那么肮脏可怕,它在歌里唱着是多么的纯洁美丽。
一天中午,太阳高照,院子里静悄悄的。韵松独自在井边洗衣服,洗着洗着就哼起了《喀秋莎》,竟忘记了这是“黄色歌曲”。
妹娃子,你也会唱这支歌?一个苍老而略带严厉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轻轻响起。韵松回头一看,原来是李老师。韵松有点诚惶诚恐。尽管李老师借给她看了很多禁书,但李老师从来没有和她多说一句话,更没有借给她“黄色歌曲”啊。看着他眼镜后面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睛,韵松的腿还是有点微微发抖,不晓得李老师有啥子意图。
戏剧性的转变就发生在这时,只见李老师神秘地四周看看,确认没其他人后,忽然有节奏地挥动起他干瘦的右臂,俏皮地看了看韵松,然后轻轻唱了起来: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,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……歌声虽然苍老而干涩,甚至还有点跑调,但他却唱得十分投入,几乎要陶醉了,仿佛回到了他的青春年代。韵松平时连话都很少听李老师说,现在却听见他开心的唱歌,而且还是遭到禁锢的 “黄色歌曲”,她的心平静了,与李老师会心一笑,也跟着他哼起来……。
人的本性,其实就是渴望真善美的东西,虽然在那样的特殊环境中,这两代人对美的向往是一样的。在那高音喇叭整天唱着硬梆梆的语录歌、造反歌和八个样板戏选段的时候,谁能拒绝这么优美动听的抒情歌曲呢?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,新中国成立以来,物资最为匮乏的时代来到了。街上的东西已经很难买到,除了早就是定量供应的粮食外,政府开始给居民配发购买副食品的票证,一个家庭根据人口,每月每人二两食油、半斤豆腐、二两猪肉、二两糖、半块肥皂、一年每人八尺布……
有天,有消息说百货公司要卖蓝卡其布,不要票,马上就有人到百货公司门前排队。开始还规规矩矩排队买,后来就乱挤了,力气大的挤进去先买,不能挤的只好排队。龙老师家人多,又是男娃儿多,衣裳烂的快,发的布票根本不够。他的婆娘就叫大娃二娃去排队,十几岁的两个娃儿还是挤不过,只好轮流排了三天队才买到两丈布,回来说商店的柜台都挤烂了,还挤伤了好多人。本来母亲还准备叫韵松去排队,买几尺给父亲做件衣裳。可是一看这个挤法,就说:算了,不要把我幺儿挤伤了。
每天上学,韵松都要路过一家大门紧闭的高墙大院,大院里偶尔会飘出凄凉的二胡声《江河水》。每次经过时,韵松都好奇的看它一眼,可是,除了斑驳陆离的高墙外,就是两扇紧闭的大木门,这两扇木门比这条街上所有的院门都高大沉重。门上油漆早已剥落,露出灰白色、开了很多裂缝的木板门上,两个早已失去光彩的铜虎头门扣环,虎视眈眈,注视着每一个路过门前的人。
院里到底住着啥子人呢?为啥子大门从来不开呢?韵松每次路过这道神秘的大门时,都想着这样一个问题。
有一天上学比平时早了很多,当她又好奇的看着这扇大门时,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,一个清瘦的女娃儿挎个黄书包从门缝很快挤了出来。韵松一看,这不是班上新从外地转来的同学扬梅吗?因为她在班上从来不和同学来往,也不提问和回答老师的提问,所以学习成绩不太好。她上学来得早放学走得也早,大家都不晓得她住哪里,也不去理会她。
韵松赶紧喊了一声:杨梅,你家住这里啊?杨梅愣了一下,在她发愣的一瞬间,韵松从门缝里,看见院里有个穿着灰色长袍、光着头的尼姑在扫院子。一层更加神秘的光环,笼罩在这个院子的上空。
杨梅对韵松淡淡的笑了一下,然后立即转身把大门拉上了。
两个女娃儿一道去学校,韵松试探着问道:你们院子里的二胡声是你拉的吗?
杨梅点点头,还是没有说话。韵松又说:你为啥子拉《江河水》呢?听到好凄凉,拉《赛马》多欢快啊。我们院里的陈老师有时候就在院里拉二胡,我们都喜欢他拉《赛马》。杨梅转头看了韵松一眼,还是没有说话,可是韵松却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忧伤。
这是一种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女娃儿眼里的忧伤,这种忧伤让她的脸显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,尽管她的身体看上去,还像一个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女娃儿。
韵松忽然觉得杨梅好可怜,很同情她。心想:一定是她心里有什么苦痛又不能说出来。本想再问她点什么,可是杨梅一直低头无语,也不好问了。
以后,韵松在班上都有意无意的去和杨梅说话,辅导她做作业,杨梅慢慢和她说话,并且开始信任她。原来,杨梅说得一口好听的北京话啊。
一天下午放学后,韵松和杨梅一道走,路过杨梅家时,忽然说,我想到你家耍一哈,要得不?杨梅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头同意了。随着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,一个空荡荡阴森森的大院子,出现在韵松眼前。正对大门的是长有青苔的天井,天井中央有一个四周被井绳勒出深深印痕的井台。天井过去是几间光线阴暗的屋子,屋子外面有一口很大的长方形石水缸、一个大柴灶、一张很旧但很结实的条桌。四个尼姑在烧火切菜做饭,见来了一个陌生人,都把头转过来打量了一下韵松,可能认为一个女娃儿没什么危险吧,回头继续做饭去了。
韵松跟杨梅来到两间阴森森的屋子里,见里面一间有一张大床,一张条桌和一口很陈旧的大皮箱。杨梅说,那是她爸爸妈妈的屋子。外间有一张单人木板床,床边黑黝黝的土地上用砖头垫了一口木箱,还有一张条桌和板凳,那是杨梅的书桌。墙上挂着的一把二胡,在这个简陋阴暗的屋子里十分显眼。韵松要杨梅拉几曲,杨梅取下二胡,坐到板凳上,调了几下弦的松紧,然后就拉起来。拉的是《赛马》,随着旋律越来越快,她的身子也摆动地越来越快,眼睛半闭,头也在轻轻晃动,一副沉醉的样子。韵松没想到她拉得这么好,又要她再拉一曲,没想到忧伤回到杨梅的脸上,《江河水》哀婉凄凉的旋律,又萦绕在这个没有生气的大院上空……。
孤独的杨梅把方韵松当成了唯一的朋友。放下二胡,她流着泪,向韵松讲了自己的身世。
原来,杨梅的爸爸妈妈都曾经是□的地下工作者,由于工作的重要,解放后组织上没有暴露他们的身份,而是把他们安排在一所中学当教师。文革开始后,有一天晚上,校园里突然出现了一张大字报,上面用粗大的毛笔赫然写道:把特务分子扬XX刘XX揪出来!眼看大难临头,杨梅父母连夜去找他们的领导——中央某部部长,然而得到的消息是:此部长两天前已经被红卫兵抓起来隔离审查了!
要是不赶快逃离,第二天就可能遭受灭顶之灾。杨梅父母长期的地下工作经验,练成了他们的敏捷和干练。他们迅速把家里重要的东西装在那口跟随他们多年的大皮箱里,临走又把一把二胡塞进皮箱里。拉着一儿一女趁着后半夜暂时的宁静,从学校侧门逃走了。
他们找到一个在北京军区当军长的战友,把情况说了后,那位战友沉思了一下,说:你们只能往外地逃比较安全。战友说,他的老家在四川江源市女学街的一个高墙大院里,由于父母已经去世,他在北京工作忙,还没有时间去处理房子。现在军队随时待命,防止造反派冲击、抢武器,更没有时间回去了。去年老家居委会来信说,由于辖区一个尼姑庵被红卫兵破四旧砸了,尼姑们有的回了家,有的不知去向,还有四个没有去处,被他们安排到他家院子里住下了。。8efb100a295c0c69
我马上写封信给你们带上,交给居委会主任,就说你们是我的战友,请他们帮忙先把孩子的学校落实。现在你们去就和那四个尼姑住一起。战友说完,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收集起来,总共有二百三十六元五角三分,他把钱和一百斤全国粮票都给了杨梅父母,说:你们先到我家住下,不要暴露身份,等过了风头再说……。
已经高中毕业的哥哥,暂住在那个军长叔叔家,很快就到黑龙江插队落户去了。
居委会主任帮忙,给他们报上了临时户口,杨梅一家三口,就这样在人地生疏的江源市落户了。为了生活,她父母只能先到金沙江边挑沙砸石子,每天累得腰酸背痛筋疲力尽。幸运的是,院里的尼姑们有菩萨心肠,见吃饭时他们还没有回来,就叫杨梅和她们一起吃饭……。
韵松没想到杨梅有这样辛酸的经历,难怪她这样沉默寡言忧郁早熟,一个本该天真活泼的女孩,有这样的经历,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,怎么可能欢笑呢?韵松拉着杨梅瘦小的手,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,心里更加同情她了。
一天下午,还没下课,居委会主任慌慌张张跑进教室,拉着杨梅的手就跑。放学后,韵松想去她家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,就拉着郭敏一道,来到那扇阴森森的大门前。推开大门,两个女娃儿都吓得尖叫起来,她们看见院子屋檐下,两具裹着雪白纱布的尸体并排躺着,杨梅在尸体旁边跪着哭泣,也许是哭累了,她的哭声很小有些沙哑,显得身心疲惫。尸体旁边除了默默伫立、双手合十的四个尼姑外,还有居委会主任和几个男人。
后来韵松才晓得,杨梅一家躲到江源的事还是被人晓得了,一群北京来的红卫兵到江边把他们抓起来,说他们是国民党特务、历史反革命分子。把他们一阵毒打后,叫他们回家彻底交代历史问题。还说要把他们带回北京批斗……。
回家后,夫妻俩就双双上吊了。
没几天,杨梅也被那个军长叔叔接走了。
以后每次韵松经过那个高墙深院,就会出现这样阴森恐怖的画面:屋檐下躺着两具雪白的尸体、一个哭泣的清瘦女孩、一群默默祈祷的尼姑,《江河水》悲凉的琴声仿佛萦绕其间。
方韵松这个从来不知道忧伤的少女,变得有些忧伤了。
一九七一年秋,方韵竹要生第二个孩子了。从北京去太原前,她让湖南的公婆把大女儿尼娜接去照看。她还没有调回北京,只有请父母去太原照顾她月子和第二个孩子。春节后,全家人就开始书信讨论父母和韵松的去处。方韵兰写了好几封信来,说丈夫李怀盛刚被公司派到南京市鹰钢办事处任副主任,英姿要上中学了,老二李晓川要上小学,很调皮。她经常要到现场,工作忙没有规律,一个人没法管两个孩子。方韵兰特别强调说:鹰山钢铁公司是国家新兴的大型钢铁企业,地处江南鱼米之乡,富饶美丽,被誉为“江南一枝花”。说得最多的是鹰钢每年都要招工,职工子女下放到农村后,锻炼两年都可以招进鹰钢。她想把父母和韵松的户口迁到鹰山市,父母随便跟谁生活,韵松就在鹰山上学,可以解决今后的前途。
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,毛主席发出指示: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很有必要。”全国即刻涌现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□。大学停止招生,工厂停止招工,所有大中学毕业生,都必须到农村广阔天地劳动锻炼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。
江源几年前下放的知青,到现在也没有回来的。想到最疼爱而且从小体弱多病的幺女,要到农村去挣工分养活自己,而且还不晓得哪年哪月才能招回城,父母当然舍不得,最后同意了方韵兰的主意。韵松听说要让她到鹰钢读书,十分兴奋,因为可以和英姿在一起了。父亲舍不得,想和幺女一起到鹰山生活。但母亲说她怕冷,一个人去北方不习惯,带个嫩娃儿连出门买菜都不行,还是要父亲陪着她。
很快,父母郑重对三个女儿作了如下安排:户口由方韵兰想办法迁,他们夫妇工资高,韵松在那里就由他们负担所有费用。老两口一起到方韵竹处生活,给她带孩子,生活费除了方韵竹负担外,方韵梅逢年过节孝敬点钱物,就不用“月供”了,因为她四个娃儿两个插队,还有两个在上学,经济比较紧张。
方韵兰果然很快把户口迁移办成了,并且把韵松转学的手续也办好了,秋季开学就可以和英姿一起到三中读书。
父亲要先把韵松送到鹰山后,再去接母亲到太原。他把一只自己在贵州做的碗柜洗刷干净,钉了锁链就是一只木箱,母亲把父亲的换洗衣服,以及韵松的所有东西都装在箱子里,托运到鹰山市。
暑假一个闷热的早晨,父亲带着韵松坐火车到成都,出了站马上又去售票厅排了大半天队,才买到三天后去南京的票。在方韵梅家耍了三天,父女俩带了个茶杯、几个馒头、一条毛巾和每人一套换洗衣裳,来到站台,都傻了眼。火车上的人不仅坐满了座位,连座位靠背上、行李架上也坐满躺满了人,车门被人堵得死死的,根本别想从那里上去一个人。抬头一看,更是吓了一跳,车顶上还坐着不少人,这些人大部分是没有钱买票的知青。列车员站在人群里,看着这个场面,毫无表情,习惯了。
火车启动的汽笛已经拉响,父亲着急了,不用说对号入座,现在连车都上不去。怎么办呢?父亲急忙跑到一个窗前,对里面一位解放军说了几句什么,又把车票给他看,接着急忙招手要韵松赶快过去。来到窗前,父亲把韵松抱起来往窗里送,那个解放军把韵松往里拉,韵松终于到了车里,然后解放军和韵松又去拉父亲,当父亲半个身子被拉进车里时,火车开始缓缓启动了。解放军和另外一个人紧紧抓住父亲的双手使劲往里拖,父亲倒在人堆上,好不容易把脚插了下去,韵松才发现,连座位底下都躺着人啊。
天黑了,爆满的车厢里渐渐安静了一些,父亲和韵松在过道上硬挤出来一点地方来,赶紧背靠背坐下打瞌睡。车厢就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罐子,塞满了变味发酵的怪味豆,散发出各种味道:烟味、汗味、发酸的干粮味、小孩的屎尿味、屁臭味、女人身上的特殊腥味……真可谓百味杂陈。包裹在这样热剌剌、臭烘烘的味道中令人窒息。幸好大家一再呼吁把所有窗户打开,靠窗的再反对也不行,韵松才迷迷糊糊睡着了。有人从她身上跨过去,又踩了睡在座椅下人的头,于是尖叫声把大家惊醒。厕所早就被几个人挤满,男人憋不住了,就坐到茶几上,把腿吊到窗外小便,女人只能忍着。
天亮了,火车刚翻过秦岭,父女俩站起来活动了一下,吃了几口馒头,没有水喝,也不敢喝水。又站了半天,火车到西安了,那个解放军要下车了,下车前他把韵松父亲拉到自己的座位上。下去了不少知青,也上来不少知青,但至少座位底下人可以站出来了。厕所里的人也被列车员赶出来,只要有体力去挤,有耐心等,也能到厕所方便一下。这是韵松第一次深刻感受中国人之多,和中国人对极端环境的耐受能力。
快到南京时,播音员用高亢激动的声音说:旅客们,南京长江大桥就要到了,南京长江大桥是第一座由我国自行设计建造的双层式铁路、公路两用桥。上层公路桥长4589米,车行道宽15米,可容4辆大型汽车并行,两侧还各有2米多宽的人行道;下层的铁路桥长6772米,宽14米,铺有双轨,两列火车可同时对开。其中江面上的正桥长1577米,其余为引桥,是我国桥梁之最……父亲早就自豪地把南京长江大桥建成的新闻,在大杂院里播报过了。现在要亲自坐车从举世闻名的南京长江大桥上面经过,韵松和全车人一样,都激动地把头挤到窗前。当列车驶上大桥时,虽然列车员把所有的车窗都关死了,人们还是欢呼雀跃,为祖国欢呼,为伟大的工人阶级自豪。父亲把座位让给韵松,她把脸贴在玻璃上,首先看见深蓝的夜空上有一轮白玉般的圆月亮,宽阔的长江和壮丽的南京长江大桥就在身下,还有江面缓缓移动的船只,船上闪烁的灯光,给江面划出粼粼光波。韵松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色,想到自己马上生活的地方,离这座名城不过百里之遥。不禁激动万分,完全忘记了三天炼狱般的旅程,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。
由于一路晚点,到南京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,父亲带着韵松到候车厅坐了一夜,早晨坐上了去鹰山方向的火车,一个多小时,火车到了鹰山火车站,方韵兰和英姿已经等在出站口了。几年不见,英姿已经长成一个更加美丽的少女了。她拉着韵松的手,一口一个小嬢嬢,两个女娃儿高兴地跳起来。
方韵兰家住在一个叫新工房的工人住宅区,房子沿着一条有坡度的土路两边排列,有好几十排,土路的尽头就是韵松和英姿即将要去读书的三中。到家了,韵松打量了一下屋子,英姿说他们家分的房子满大的,叫“三拐弯”,有三十多平方呢。人家好多都是里外间,他们的三拐弯就是里外间的里面,拐进去还有一间。
韵松看到,二姐夫妇住的最里面一间有一张床、一张旧书桌、两只大皮箱,一只很漂亮的新五斗橱,英姿说是刚凭票买来的,其余就没有别的家什了。紧挨这间是英姿和晓川睡的一张大床,现在方韵兰在大床边加了一张小床给晓川睡,空地就只有两张床的床边了。最外间只能放饭桌和板凳,也是他们的书桌。厨房在大门旁边,可能有两个多平方,里面放了两只蜂窝煤炉,一张破条桌当案板。还有两只钢精锅和一只铁锅。家里没有水没有厕所,每排房子前面有两个公用自来水池,附近有公共厕所。
刚吃完午饭,英姿就拉着小嬢嬢去看她们马上要读书的学校。
两个女娃儿兴奋地沿着土坡路,一路小跑来到学校。静悄悄的学校里面有一个空荡荡的篮球场,学校的几排教室都比较新,没有树木花草,教室外面就是夯实的黄土地,光秃秃的让人感到生硬,不像江源学校里充满了文化和历史气息。学校后面是一座不高的山,山上树木稀少,到处□出一些黄褐色的岩石。英姿说,这座山叫老鹰窝,鹰山市原来就是一个叫老鹰窝的村庄,一九五六年建成的鹰山市,地名就是这样来的。嘿嘿,跟我一样大啊?韵松笑道。
两个女娃儿正在找哪间教室可能是自己的教室时,山下不远处一根高大的烟囱里突然冒出滚滚黄烟,很快就把天空变成了黄色。英姿说,那是炼钢厂的废气,鹰山人都叫它“黄龙”,黄龙不但把天空变成黄色,还会在家里的家具上落上一层黄色的灰尘,很浓的时候会呛得人咳嗽流泪。很快,韵松真的感到黄色的空气刺鼻难闻,忍不住咳嗽起来。英姿说,她刚来也咳嗽,现在习惯了。
回家的路上,韵松问英姿住在这里好不好。英姿很干脆地说:不好!哪有我们在贵州那样快乐啊。
为啥子呢?韵松急了。
爸爸妈妈老吵架呗,晚上经常吵得我做不好作业。英姿说:爸爸参加了单位的造反派,还是个管宣传的头头,要经常参加辩论和安排广播站广播毛主席最新指示。听说他跟广播员关系不正常,妈妈三天两头和他吵,有时候还打起来。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吓人,吓得我和晓川不敢说话。
英姿又忧郁地说:爸爸经常晚回家,妈妈有时候下班就从厂里食堂买些馒头回来,给我们当晚饭吃。有时候看见我的作业没有做好她就骂我,虽然没有打我,但是我好怕她发火的样子,小眼睛瞪得要鼓出来一样,声音大得几栋房子都能听见,把邻居同学都引来了……晓川本来活泼好动,后来妈妈经常莫名其妙打他,现在晓川也怕她了,妈妈在家他就乖乖坐着或者画画,不敢说话打闹了。
英姿拉着韵松的手说:小嬢嬢,我都想死你了,他们吵架我们遭殃。你来了就好了,现在我们两个有伴,随便他们怎么吵。韵松还是像个老辈子一样拉着英姿的手,很轻松地对她说:我们又在一起了。真好。
二姐夫妇为什么老吵架呢?韵松想起,有次半夜被父母说话声惊醒,母亲不无忧虑地说:
那李怀盛出生高干家庭,从小娇生惯养游手好闲,又长了一副招蜂引蝶的面孔。韵兰长得跟你一样丑,李怀盛咋个看上她呢?还不是他们那个大学里女的少,李怀盛成绩不好,要韵兰帮他,接触多了就没有好事。唉……要不是他们大学没毕业就怀上英姿了,我坚决不会同意这门婚事。
母亲一直很不解,四个女儿,方韵梅和方韵竹都像自己一样漂亮,白皮肤瓜子脸大眼睛、幺女虽然也像老头子,但有一半还是像自己,皮肤白白净净,长相清清秀秀,她们脾气性格也像自己,活泼开朗喜欢唱唱跳跳。唯独方韵兰黑皮肤、高颧骨、小眼睛,不苟言笑脾气暴躁,高嗓门大喉咙,根本不像女娃儿的样子。长大了,因为高度近视戴了眼镜,还把高颧骨小眼睛的缺陷稍微遮掩了一下。好在韵兰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最优秀的,在家干事比姐姐妹妹能干泼辣。方奎昌长成这样不觉得丑,因为他能干幽默有独特的气质,又是男人。怎么长到女儿脸上就丑了呢?谢天谢地,幸好英姿长得像她爸爸,而且比她爸爸还漂亮。
看着英姿忧郁的大眼睛,韵松心里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,先前的欣喜和憧憬一下子黯淡下来,不知道自己今后命运如何。唉,要是早晓得他们老是吵架,自己根本不会来啊!她从小就害怕别人吵架,在她的记忆里,父母从来没有吵过架,而且,父亲还会把生气了的母亲逗笑起来……
父亲住了一个星期,除了做饭外,还到各厂区去看了炼钢的生产流程,说回去好告诉人家,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。父亲准备启程回江源了,他要陪母亲赶在方韵竹生娃儿之前到太原。临走前夜,父亲很严肃地和从南京回来过周末的李怀盛谈了一次话,尽管父亲叫韵松和英姿都到里面去睡觉,但父亲压制不住的声音还是传到她们的耳中:
我警告你李怀盛,不要以为你出生高干家庭就为所欲为,你要敢对不起韵兰,我饶不了你!
她像疯婆子一样到处找我吵架,谁能忍受得了?李怀盛气愤的声音。
她为啥子要找你吵架呢?
李怀盛没有说话了。
父亲要走了,韵松一下子感到失落,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的呵护和疼爱,来时的欣喜和憧憬被打碎,她真想回去和父母在一起,可是晚了,她的悲情人生从踏上鹰山的第一天起,就已经注定了。
父亲离开前,带着韵松来到长江边上,宽阔的江面比起岷江金沙江来,不知宽了多少倍,水流平稳多了,只是江水也浑黄多了。
父亲凝视着江面,仿佛自言自语道:我们出生在长江之源,长江是我们的母亲。我一生走南闯北走过大半个中国,但是,有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地方——长江三峡还没有去过。我今生最大的愿望是坐船到长江三峡看一眼,那是我们中国的骄傲,是世界少有的奇景,是我们四川的骄傲……父亲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遗憾。韵松赶紧拉着父亲的手说:爸,我工作了一定陪你坐船游长江三峡……
父亲转过脸,微笑着望着韵松,就像一个慈祥的老人,在欣赏自己孝顺的儿孙,韵松感到一股暖暖的热流在身上奔涌。父亲接着平静地说:我和你妈都商量好了,我们死后就把我们的骨灰撒到长江,让我们最后投入母亲的怀抱,一起到大海,那里是我们的最后归宿……。
听了父亲这些伤感的话,韵松知道一生敬爱的父亲要离开自己了,今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,忍不住扑到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。父亲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,声音有些苍凉地说:你也长大了,你在英姿他们面前是老辈子,不但要带好他们,也要学会照顾自己和保护自己。二姐脾气不好,你要忍耐,她也是有苦衷的……。
想起父亲最后一次背着她去喝茶下棋的情景,是自己十岁生日过后,从幺舅家回来不久。转眼五年过去了。韵松忍不住又撒起娇来:爸,你再背我走一段好不好?没想到父亲呵呵一笑,像个孩子,立即蹲下来说,好好好,再背幺女一下哦。
父亲蹲在地上,韵松熟练地趴到父亲的背上,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,把头靠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,像小时候那样微微闭上了眼睛,闻着父亲头发里熟悉的气味。父亲试了一下,没有站起来,又试了一下,腿刚立起来一点,忽然身体往前一冲,一个趔趄,两人差点扑到在地,幸好父亲及时用双手撑住了身体。突然,父亲背着自己回家那个雨夜的情景浮现在眼前,父亲宁愿自己摔倒也不让幺女摔倒。她的鼻子一酸,眼眶一下子湿润了……。
韵松把父亲扶起来,抬起脸,自责地说:都怪我不好,这么大了还要背。泪眼模糊中,她发现父亲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很多,头上的白发也比前两天多了许多,变成满头灰白了。父亲老了,他已经不是那个勤劳善良、机智幽默风度翩翩的父亲了。他现在是一个老人,一个需要别人关心照顾的老人。韵松知道,父亲最疼爱的是自己,最不放心的是自己。他现在已经没有经济能力来抚养幺女,又不能亲自守在幺女身边照顾她保护她,父亲心中的无奈和痛,已经很明显的写在这两天明显苍老的脸上。
方奎昌万万想不到,他最疼爱的幺女一生的快乐,在他离开后就永远失去了。韵松童年的幸福,从这里永远定格。
父亲走了没有多久就开学了,韵松上了初二,英姿上初一,晓川上小学一年级。中午,方韵兰在厂里食堂吃饭不回家,韵松回家赶快把蜂窝煤炉的盖子打开,把前一天晚上留下的饭菜热了,和英姿晓川一起吃。吃完叫他们稍微休息一下,自己把碗洗了,就带着他们去上学。
星期五的晚上,韵松刚做完作业,方韵兰把她叫到里间,面无表情地对她说:以后每个星期六下班后,我都要去南京过星期天,不是星期天晚上回来,就是星期一清早回来,我走前把菜买好,你就做饭给他们吃,带他们做作业、检查他们的作业,好不好?。
这是一个决定,没有韵松商量的余地。但是韵松爽快地答应了,她觉得自己有能力带好两个侄子。以前,母亲做菜时,经常把她叫到身边,要她当下手,教她怎么做菜,她也很有做菜的兴趣或者天赋。母亲说,父亲是做大菜的,他能做广东、四川大酒席。家里原来有钱的时候,厨子都听他的。母亲做不了大菜,可是她做的家常菜很好吃,韵松看会了很多,做简单的饭菜没问题。
韵松很快学会了洗衣做饭生炉子。方韵兰每个周末都到南京去了,两个侄子跟着小嬢嬢很高兴,因为没有人吵架发火打骂人,小嬢嬢做的四川菜很好吃,小嬢嬢给他们辅导作业、讲故事、洗衣服床单被套。姐弟俩真希望妈妈在南京多住几天。
刚到新学校上课的韵松一点也不怕生,还是像在江源学校一样,喜欢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,可是一本正经的答题和满口的四川话,却把全班同学都逗笑了,连老师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。不过老师每次都表扬了她,不光说她问题回答得很好,还表扬她大胆发言。为了尽快说好普通话,韵松一下课就和同桌的班长唐小英说话,唐小英很热情,随便韵松说什么她都回答,没有一点不耐烦。开始,韵松的“椒盐普通话”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好笑,可是唐小英没有笑她,别的同学听见了即使笑也是很善意的。一周后,韵松不但可以用普通话和同学们交流,还很快和同学们熟悉了。
韵松不光很认真地完成了自己的学习,还向学习好的同学请教,和他们讨论题目,在下课的时候去辅导学习较差的同学。很快,她就和全班同学相处很好,课间总有不少同学围在她周围,听她说四川的见闻。和同学们很熟悉了后,有一次,她神秘兮兮的对周围同学说:我给你们讲手抄本里的故事《C—3案件》好不好?刚听说过手抄本但还没有见过的同学们,兴奋的脸都涨红了,都把头伸过来……于是,韵松开始绘声绘色讲起来,课间的时间只能讲一小段,结果那段时间下课铃一响,她的周围就围满了同学,有时候放学了还拉着她再讲一段。碰到阴天黑得早,她在教室里惟妙惟肖的讲,到惊险处故意紧张地四处张望一下安静的学校,这一招往往把胆小的同学吓得闭上眼睛,尖叫起来,连回家也要同学送。
就是这样,这些同学还是每天缠着韵松把“评书”说完了。手抄本还没有传到这里,来自手抄本的惊险故事,让同学们感到很新鲜很刺激,同学谢晶晶还把手抄本借回去抄了两本。班上本来拘谨沉闷的同学关系,由于韵松的到来变得开朗大方了,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了大家的心里。很快,韵松得到了所有任课老师和全班同学的喜欢,因为她不仅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,在全年级也名列前茅,又活泼大方,助人为乐。不久,被红卫兵代替多年的共青团正式恢复,韵松理所当然的成为第一批共青团员。
在学校,共青团是正规军,红卫兵就是杂牌军。新入团的,人人都是“双料军”。批林批孔的任务还很重,作文好的要经常写批林批孔文章,学校隔三差五要召开全校批林批孔大会,韵松和几个高年级的同学被选为学校批判小分队成员,不但自己写批判稿,还要在全校大会上朗读或者表演,要参加“双料”会议和讨论,韵松感到很忙但很自豪。
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晚上,刚进入长江流域的西伯利亚寒流,在这个晚上肆虐了鹰山市。风雨过后,气温一下子降了差不多二十度,梧桐树叶几乎落光了,湿湿的,贴在地上,有的地方已经积了一层薄冰,给金黄的梧桐树叶镶上了一道银边,整个街道看上去,就像一幅艺术家的巨幅写意画。很多骑车上班的人没有想到,寒流会在一个晚上降温这么多,还穿得和昨天差不多,结果一出门就冷得直哆嗦,为了不迟到,来不及回家加衣的只好咬着牙坚持到厂里,赶紧找工作服加上,只要到了工厂,工作服到处都是。
晚上,韵松把三个娃儿的脏衣服泡了一大木盆,准备星期天洗,突然的降温让她措手不及,因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天气。衣服还是得洗,在门口的水池里搓衣服,不一会手冻得通红,洗好后手僵得抓不起衣服了,英姿赶快来帮忙拧水。突然,她感到右上腹一阵胀胀的疼痛,忍不住蹲了下来。英姿扶她回家,喝了一些热开水好像不痛了,她也没有在意。
鹰山的秋天很短暂,秋高气爽不到一个月,寒流一来,就是冻手冻脚的天气。又是一个周末下午,韵松在水池洗衣服时,被冰冷的水一刺激,右上腹的胀痛又开始了,而且好像比上次痛得厉害些。她忍不住跑回家,躺在床上躬身双手按住才稍微好些,英姿又倒来开水给她喝。热开水下去不久,疼痛好多了,赶快去把一盆衣服洗了。
要做晚饭了,她赶紧打开蜂窝煤炉,加了一个蜂窝煤进去,用铁钎把上下两个蜂窝煤的煤眼捅了捅,把炉门打开一条缝,再把米淘好放到炉子上,就一边择菜,一边看着两个侄子做作业。煤炉很快冒出蓝色的火苗,蜂窝煤很快变成红色,饭锅开了一会,韵松把锅端开,在煤炉上放一块中间有孔的圆形铁板,再把炉门关成一条缝,就把饭锅放到炉子上闷着,很快就会到处飘着饭香。韵松的作业要等到晚饭后,检查完姐弟俩的作业再做,她感觉上课和作业都很轻松。姐弟俩的成绩也很好,韵松只要检查他们的作业,他们不懂的地方,她稍微指点一下就行了。英姿很快做完作业,就赶快来帮小嬢嬢择菜。
晚上,韵松做完作业已经十一点了,她这才感到脚下一阵阵凉气往身上袭来,连方韵兰给她穿的劳保皮鞋,也抵挡不住来自脚底的寒气。右上腹又疼痛起来。英姿姐弟都睡觉了,她只好忍痛撑起来倒了一杯热开水喝下,赶快脱衣上床,想赶快睡着。可是疼痛还是一阵阵的袭来,她捂住那里卷曲在床上,实在忍不住就不停地翻身,再忍不住了就轻声呻吟。
韵松以前见母亲不舒服了,就这样呻吟,父亲每次都要关切地问母亲咋个了,要不要去买药?其实母亲也没有什么病,最多只是个头疼脑热的,可是母亲说这样呻吟要舒服多了。母亲还说,她年轻时,哪怕寒冬腊月的半夜,她稍微有点不舒服呻吟几声,父亲都会马上起床去敲药店的门,所以母亲喜欢呻吟。韵松现在想起来,觉得母亲的不舒服可能并没有什么,只是撒娇,想得到父亲的疼爱和呵护。疼痛中的韵松也想像母亲那样,被父亲呵护,可惜父亲不在身边,现在她就是大人,她要照顾两个侄子。
要强的韵松,强忍疼痛。她知道,今后一切都得靠自己。为了分散疼痛感觉,她就想小时候的趣事,想着想着,不一会就昏昏沉沉睡着了。
第七章 青涩的果子成熟了
没两天,方韵兰晚上下班,从食堂买回来一大饭盒黄亮亮的卤猪蹄,这是韵松最喜欢吃的,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。想起母亲做的卤猪蹄,黄亮亮香喷喷,咬在嘴里既有咬劲又酥软,吃完了还要把手上沾的味道吮得干干净净。现在看见如此诱人的美味,韵松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。于是,她和两个侄子都迫不及待地啃起来。味道虽然没有母亲做得好吃,但还是啃得津津有味。
吃完饭,韵松就和英姿姐弟围在桌边做作业。不久,她的右上腹又开始隐隐胀痛起来,开始她还坚持做作业不去理会,可是疼痛越来越厉害,她不得捂住到床上蜷缩着。英姿赶紧来给她倒开水,然后跑到里屋对妈妈说:小嬢嬢肚子又痛了,都痛几次了。方韵兰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毛衣,到韵松床头问了是肚子疼,就从抽屉里找出两片白色的药片给她吃了,不一会,哼哼唧唧的韵松又睡着了。
这样又连续几次发作,方韵兰叫她带上家属就诊卡,自己去鹰钢医院检查一下。检查结果是急性胆囊炎,已经转成慢性胆囊炎了。医生说,这个病不能劳累,不能生气,不能受凉,不能吃油腻的食物,可以吃一段时间的中药,并且马上开了几副中药。以后,需要去医院抓药了,方韵兰就把钱给她,让她自己到医院看病。公交车一车就到,家属医药费只要一半,加上挂号一毛车费一毛,每次花一元左右,回来自己煎药喝。
有天下午,韵松请了一堂课的假去看病,当她坐在就诊室门口排队时,走廊里忽然慌慌张张涌进来一群人,抬着一个腹部被刀子捅伤的中学生,他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了,鲜血还不住往下滴。当这群人从韵松身边走过,闻到血腥味的她突然眼前一黑,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当她醒来的时候,已经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,手上吊着盐水瓶。医生叫她通知家长来,韵松想,二姐下班还要买菜做饭照顾两个孩子,自己已经没事了,何必让她再来呢?于是对医生说,家长出差了,我自己回去,没事的。
回家已经天黑了,一家人正在吃饭,方韵兰问道:怎么到现在才回来?韵松把在医院发生的事说了,方韵兰没说什么,只是叫她赶快吃饭,英姿晓川要做作业了。
韵松发现,每次方韵兰从南京回来,脸上都有些说不出的难看,英姿姐弟问爸爸怎么样了,她总是气冲冲地说:问他干吗?他活得好着呢!有两次李怀盛回来过星期天,晚上都吵起来了。一次李怀盛气咻咻地说:你看你这个母老虎的样子,我就是不想回来怎么样?
你不回来我就去,我看看哪个狐狸精又把你缠住了……。
那天是星期天,过年还有十天,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了,擦洗门窗、拆洗床单被套、排队买供应的过年食品……李怀盛也回来了,方韵兰叫他做饭,自己把家里所有的床单被套都拆洗了。她在水池里搓洗,韵松在水池下的大木盆里清洗,英姿帮忙拧干和晾晒,从早忙到晚,终于把三大盆东西都洗完了。可是韵松的胆囊炎又犯了,吃药也没有什么用处,她痛得只好到床上去翻滚。说来也怪,每次下午犯病,到半夜也不痛了。每次都在疼痛中迷迷糊糊睡去,早晨起床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,因此,韵松从来没有影响第二天的上课。
第二天是个阴天,李怀盛去南京上班了。昨天洗的东西不但没有干透,还被冻得硬邦邦的。晚上,方韵兰叫英姿姐弟早点睡觉,叫韵松和她把床单被套烘干。她把蜂窝煤炉提到她的卧室,然后和韵松一人一边,拉住床单的四只角在炉子上面烘烤。温暖的空气很舒服,快烘完的时候,已经是半夜了。韵松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,仿佛在云里飘飘欲仙,嘴里有点甜丝丝的感觉。再看二姐,已是歪歪倒倒的样子。不好,煤气中毒了!想到这里,韵松使出最大的劲把紧插的窗户打开,又跑到英姿姐弟的房间把窗户推开,做完这些她就软软的倒在地上……。
刺骨的北风把英姿冷醒了,看见小嬢嬢倒在地上,英姿惊叫起来,赶紧下床把她扶起来,韵松无力的对着里屋指了指:你妈妈……。
英姿又跑到里屋,把妈妈扶起来躺到床上,然后给每人倒了一杯开水喝了,两个人才慢慢缓过气来,觉得晕乎乎只想睡觉。万幸的是,她俩一觉睡来都能去上班上学了。想想真后怕,要是没有及时把窗户推开、要是英姿没有被冷醒,要是……后果不晓得有多么可怕。
小时候过年,韵松除了等着吃好吃的外,就是和娃儿们疯耍,逮特务、踢毽子、过家家……可是现在过年,要像大人一样忙了。过年前三天开始忙年饭,先要把留到现在才拿出来吃的东西,拿出来泡洗,比如咸肉、还有这几天排队买来的凭票供应副食品,比如香菇木耳、小黄鱼。李怀盛和晓川喜欢吃扣肉,所以要蒸一碗,英姿喜欢回锅肉,没有人问她喜欢吃什么。韵松也不在乎,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,她什么都喜欢吃。
学校放假了,所有买回来的东西,主要是她洗涮准备,方韵兰要晚上才能做。门口的水池这时十分繁忙,再冷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样子,要过年了嘛。除夕中午方韵兰就放假了,不一会李怀盛也回来了,还带回来一只南京板鸭和两包点心,把英姿姐弟高兴的不得了。方韵兰赶紧斩了一块板鸭泡上,就喜滋滋忙年饭了。韵松给她当下手,英姿姐弟高高兴兴,拉着爸爸到街上买鞭炮。
天渐渐昏暗下来,不一会就飘起了点点雪花,雪花点越来越大,很快变成了鹅毛大雪,漫天飞舞的雪花洁白晶莹,很快就把地面和屋顶变成了银色,远处的日本小洋房被白雪覆盖后,就像童话故事里的森林小木屋。韵松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美丽的雪景,她忘记了寒冷,跑到屋外,任雪花飘到热乎乎的脸上,那种凉冰冰的感觉真好啊!
不一会,英姿姐弟和李怀盛欢天喜地地回来了,晓川怀里抱着两挂鞭炮和几个“二踢脚”。方韵兰也在叫韵松赶紧去擦桌子摆年饭了。一阵忙碌,一年之中最丰盛的一顿饭——年饭终于摆上了。这也是所有中国人一年之中最丰盛、最隆重、最具有象征意义的一顿饭。
可是,就在韵松把最后的一道菜从厨房端出来时,她的胆囊炎发作了。她想忍着,过年了,一家人好不容易高高兴兴在一起,还有那一桌美味太诱人了,那是她盼了一年的年饭啊。可是平时的胀痛现在变成了胀痛加刺痛,而且越来越厉害,根本无法忍受,她痛得只好到床上去翻滚了。
一阵鞭炮过后,韵松听见方韵兰的声音:来来来,吃年饭咯!接着问英姿:小嬢嬢呢?英姿说:小嬢嬢的胆囊炎又犯了,我去叫她吧?方韵兰却说:不要叫了,叫了她也不能吃,我们开始吧……
饭菜的香味一阵阵扑来,外面一家人说说笑笑吃饭的声音、饥饿加疼痛的难熬……韵松多么希望这时谁会来叫自己出去吃饭啊!其实自己痛得根本不能吃东西了,她还是希望有人来,因为这毕竟是一家人团聚的年夜饭,哪怕去尝点什么也好。自己为了这顿饭忙了多少天啊,要不是天天在外面水池里洗东西,也不会受凉犯病。可是始终没有人来叫她,只听见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得好香。
和父母亲一起过年的时候,父母都把最好的菜夹到自己碗里,想起这些温馨幸福的时刻,韵松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。她在心里哭喊着:亲爱的爸爸妈妈,知道你们的幺女现在多么痛苦吗?知道幺女现在多么想念你们吗?
还是迷迷糊糊睡去,到醒来已经是大年初一的凌晨,是被不远处的开门炮炸醒的。胆囊不痛了,那个地方好像每次痛过,都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。雪景仍然很美,肚子却饿得直叫,方韵兰一家人都还在睡觉。韵松到厨房找到剩饭,放到炉子上热了,就着昨晚剩下的八宝菜大口大口吃起来。
让她没有想到的是,此后每年的年夜饭都是这样度过的,她帮方韵兰把什么都忙好了,到吃饭的时候,犯病了。还是外面热热闹闹过年,自己在里面痛得蜷缩着身子 ,凄凄惨惨,流着泪呼唤爸爸妈妈……每次都是一觉醒来就好了,可是年夜饭是啥滋味,她从来没有尝到过。
身体的伤痛可以忍受,心灵的伤痛却让她倍感屈辱,造成了永远难以弥补的创伤。
一天,英姿兴奋中带有几分羞涩,悄悄地告诉小嬢嬢,她的“那个”来了。韵松高兴地去拿方韵兰厂里发的卫生纸,准备教她怎么处理,可是卫生纸没有了,两个女娃儿又没钱买。英姿说妈妈床单下有,她看见妈妈用过的。韵松赶紧去找,还真在方韵兰的床单下找到了。英姿很快就学会了自己处理,两个女娃儿高兴地傻笑起来。韵松问英姿:你要不要告诉你妈妈?
英姿把漂亮的樱桃小嘴一噘:我才不告诉她呢,她要是扯着嗓门咋呼,还不丑死人啦?
韵松做梦也没有想到,英姿初潮的惊喜,却让她心灵严重受伤。
第二天晚上,方韵兰用一种冷冰冰的声音,把韵松叫到她的房间,她两只小眼睛从镜片里射出严厉的光,黑黑的脸上还露出一丝鄙夷:你要用钱跟我说啊,为什么去翻我的钱包?
什么?钱包?你的钱包在哪里?我没有看见啊!韵松被弄糊涂了。她又急又气,这不是说自己偷钱吗?委屈和羞辱一下子把她的脸涨得通红。
没有看见?方韵兰的眼睛越发可怕,那你为什么去翻我的床单垫褥?
我只是把床单掀开,拿了卫生纸,垫褥没有动。
外面不是有卫生纸吗?为什么要拿我的?方韵兰有些咄咄逼人了。
本来韵松不想辩解的,现在看来不辩解是不行了。她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。完了,气愤地转身就走。
其实方韵兰知道钱包没有被翻过,只是被移动了地方,她只是想乍一下或者警告一下韵松,她的东西是有数的。却根本不去想这样的“考验”,会对一个少女的自尊心和心灵造成怎样的伤害,会造成什么后果。现在看来,是韵松掀开床单拿纸时,动作大了使下面垫褥里的钱包移动了。
韵松回到桌边气鼓鼓地做作业,英姿问她什么都不理。一会,方韵兰出来了。自言自语了一句:我没想到是这样……她认为这就是她的道歉吧。
躺在床上,韵松越想越伤心,自己竟然被亲姐姐当小偷防着,她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痛了。这个羞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重重地烙在她的心上,烙印一辈子都无法抹去。倒头就睡着的英姿发出均匀而轻柔的呼吸声,根本不知道身边的小嬢嬢哭成了什么样子。
没有快乐的日子,也会把灰姑娘变为白雪公主。女大十八变,韵松开始出落得婷婷玉立,原来清秀的眉眼平平常常,现在都变得生动好看了,消瘦的身体丰满起来,皮肤也更加白皙细腻,尤其是那对丰满结实的□高高挺挺,丰满而不夸张,像两只白橡皮碗扣在胸前,粉红色的□和乳晕小巧秀美,配在苗条的身材上美妙无比。
丑小鸭开始变成白天鹅了。每星期到职工澡堂洗澡的时候,韵松和英姿都能引来羡慕的眼光。那个年代,人体的美只能捂得严严实实,不能示人。除了夏天,无论是工人还是家属,身上几乎都是臃肿厚笨的工作服,丝毫不能体现身体的曲线美,但韵松和英姿却在悄悄为自己终于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而兴奋。
上高中后,韵松就被推选为校团委的宣传委员。当了学生干部,她觉得自己不像原来那样,整天嘻嘻哈哈快乐无忧,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。现在知道忧郁了,知道含蓄了。并且对一起开会、讨论学生工作和批林批孔活动的男同学,开始偷偷注意了。特别是那个高自己一届的男同学东方刚亮,他是校团委的组织委员,她感觉这个长相平常的同学就像一个哥哥,稳重、才华横溢却不张扬,朴实无华却有一种魅力。平时,老师经常把她的作文在年级作为范文点评,而东方刚亮的作文却是学校油印后,作为全校的范文发的。而且他听完一场报告后,能马上总结出报告的主要精神和内容,指出报告的精彩之处,韵松非常佩服或者很敬重他,很想得到他的指点和帮助。
可是,平时大大方方说工作,一点也不感到紧张。现在却很不争气,只要没有别人在场,韵松说话连头都不敢抬,眼光不敢和他相碰,脸红到脖子,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。每当这时,东方刚亮总是微笑着,用温情脉脉中带点热辣的眼光看着她。一旦她抬头碰到这样的眼光,她的脸都会腾地一下子红起来,红得发烫,害羞得又赶快把头低下来……。
虽然韵松能明显感受到东方刚亮对她的爱慕之情,但他们始终没有单独在一起。只是偶尔在开完学生干部会后,和别的同学一起打一会羽毛球。东方刚亮特别喜欢和她打球,她的手臂很有力,他们球技差不多,一个球可以在他们手上打几十拍都不会掉下来。满场跑来跑去的韵松,白皙的脸上泛着桃花般的粉红色,细细的汗珠把桃花滋润得娇艳欲滴,丰满的胸部在跳跃奔跑中,恣意张扬着青春活力。有时候,东方刚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还是没有接住她狠扣过来的球。看他一副狼狈相,韵松就开心地哈哈大笑,他也红着脸笑了。这时的他们,忘了男女同学的界限,忘了边上等着上场的人,沉浸在青春快乐之中。
东方刚亮有个同学叫唐文彬,在红卫兵团做宣传工作,他高大英俊话却很少,成绩不好,却会写一手好字,喜欢画点画什么的。学校的大字报大标语大批判专栏,几乎都是他的“作品”。自从韵松来到这个学校后,他就偷偷地暗恋上她了。特别是她胆囊炎发作的时候,皱着眉头走路的样子,颇有点病西施的风韵,更是让他着迷。
方韵松对唐文彬的暗恋一无所知,却在朦胧中关注着东方刚亮。她喜欢远远看他坐在团委办公室里,专心致志看材料、写文章的样子,喜欢他去参加市里什么学生大批判会后,回来井井有条向老师和学生干部传达的样子……。
高中毕业后,东方刚亮要到广阔天地插队去了。离开学校的那天,他站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,面带笑容,可能是最后再看母校一眼吧。他根本想不到,在另一座山坡上,方韵松若有所失地远远看着他。她想和他说一句话,或者问他准备到哪里插队,或者留下个地址,今后可以联系什么的。可是她没有勇气跑过去,也没有勇气说出来。只是惆怅地看着他跑下山去,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。
东方刚亮离开后,他的音容笑貌,那双温和而热辣的眼睛,常常浮现在韵松眼前,让她脸红心跳。她常常望着学校的山坡想:他现在到哪里插队去了呢?他会不会突然给我写封信来?想到这里,腮帮又发烫了。
东方刚亮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随着朝阳的升起,消失地无影无踪。韵松宝贵的初恋,就这样在这所充满生机的学校里,自生自灭了。她一直把这段只有自己知道的纯洁感情深深埋在心里,从来不去打听他的下落,直到十二年后从报纸上看见他的名字,才知道他们还在一座城市。
八年后,唐文彬鬼使神差成为方韵松的丈夫,给她悲剧人生又添上了更加浓重的色彩。
高二时,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方韵松,在各方面也都越来越出色,成绩、写大批判文章、演讲都在全校是一流。那时,全国大讲解放战争三大战役。部队和学校开展官教兵、兵教官、兵教兵的活动。韵松无可非议的被老师抽调出来当“老师”,政治老师、语文老师和化学老师要她“兵教兵”,代替老师给本班同学上课;她的口才好,政治老师就叫她去全年级六个班讲解“三大战役”……活泼大方又漂亮的方韵松,就像学校的一颗明星,受到老师和同学的喜欢。
其实,韵松是个没心没肺,只想快乐生活和学习的女孩。在家里的忧伤和身体的病痛,很快被在学校的成就感替代了。她不愿意去想不开心的事情,也不去记恨什么,开心就好。
英姿说,她爸爸快要从南京调回来了。想到自己和英姿都长大了,家里没有厕所,很不方便。晚上睡觉时,韵松悄悄和英姿商量:我们在门口盖一间洗澡间,把痰盂放那里好不好?天热我们还可以在那里洗澡。
英姿说,好啊,可是怎么盖嘛?。
我们去人家拆房子的地方找旧砖头,然后我来盖。韵松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。她小时候经常帮父亲当下手,义务给人家砌省柴灶。后来又在放学的路上,仔细看过人家是怎么砌墙的,除了每个角要直外,每层砖头的搭缝要错开,反正又不用盖很高,不用打地基 ,上面用石棉瓦做顶就可以了。
英姿十分赞同,说明天就开始。
第二天放学后,韵松就开始带着英姿到附近建筑工地,或者拆房工地拣旧砖头。晓川听说自己盖房子,高兴得屁颠屁颠的,非得跟着去不可。到了废砖前,他抱着两块砖头一口气就跑回家了。不久,门口的砖头就堆成了小山,每次用麻袋要来的黄沙和水泥也差不多了,可以动工了。
星期六晚上,方韵兰去了南京,韵松做好饭带着两个侄子吃了,叫他们赶快把明天的作业做完,接着兴奋地宣布:明天是我们自己的新房子开工的日子!英姿和晓川都高兴地鼓起掌来。
星期天一大早,韵松就把早饭烧好,三个人赶紧吃完饭就准备干活。韵松把一件破工作服套在外面,穿上劳保皮鞋、戴上帆布手套,手持借来的工具,像模像样的开始“盖房”了。英姿递砖,晓川递工具。到午饭的时候,英姿去热剩饭,就着泡菜,三个人很快就解决午饭问题。
天黑时,一间两三个平方的小屋就出现在门口空地上,屋顶是两块缺了边的石棉瓦,门是沾满水泥的篱笆,都是从工地拣来或者要来的。虽然疙疙瘩瘩不好看,但是想到紧急时,不用急急忙忙跑公共厕所,夏天洗澡时不用把全家人都关到外面,三个娃儿互相看看对方花猫一样的脸,快乐地咯咯咯笑起来。邻居们围着三个孩子盖的“房子”看了又看,都直点头。一位老师傅称赞道:呵呵,方韵松,还看不出来,你们还会瓦工盖房子啊?了不起!了不起!
听到赞扬声,三个人心里都乐滋滋的。
房子盖好,紧张劳累了好一阵的韵松又犯病了,可是她没有去理会,吃了点止痛药,胡乱洗了一下就上床了,她感到很累,疼就疼吧,成就感比疼痛感更让她快乐,反正疼一阵就睡着了。
当方韵兰回来看见门口忽然冒出来的“房子”时,少见的笑容出现她的脸上。难得看见二姐的笑容,韵松很高兴,连劳累和疼痛都忘了。
韵松高二的暑假,李怀盛从南京调回来了。家庭战火从此愈演愈烈,方韵兰与方韵松的姐妹情仇也从此拉开了序幕。
李怀盛调回鹰钢后,担任了一个新建小厂的党支部书记,很长一段时间,他除了上班、开会,基本上都是回到家里,问问两个孩子在学校的情况,看看他们的作业,有时星期天带他们到三中打羽毛球。他对韵松很冷淡,也不过问她的学习。
当初方韵兰要把韵松弄来他就坚决反对,这不是白白又添一张嘴吗?本来两个人就战火不断,再来个娘家人不是矛盾更多吗?他哪里想到这是方韵兰的计谋:把妹妹弄来,说是今后好找工作,其实就是来了好帮她照看两个孩子,她才有时间去南京。说是过周末,实际就是去监督李怀盛。
方韵松来鹰山后,李怀盛一方面很少在鹰山,回来也很少在家,除了询问一下两个孩子的学习外,也很少理会他们,自己到房间看书看材料,对韵松就更不理睬了,除了第一次见面点了一下头外,几乎就没有说过话。韵松觉得这样也好,本来就对他没有好感,说话还别扭。
自从李怀盛回来后,韵松时不时感到有一种冷森森的光在注视着自己,如芒在背。那是方韵兰近视眼镜片里透出来的冷光。方韵兰天生对女人的美有一种仇视。在她看来,漂亮女人都是狐狸精,都是勾引男人的祸水。李怀盛长相英俊,又是个沾花惹草的家伙,天天在一个屋檐下,不看紧不行。
看着越来越丰满漂亮的韵松,方韵兰从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嫉妒和仇恨,甚至对漂亮的英姿也一样,尽管那只是“私字一闪念”。
想到方韵兰冷刀子一样的目光,韵松觉得还是离他们远点好。她除了帮助她做家务、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外,倒有时间经常去同学家玩玩了。
韵松最喜欢去张景秋家,张景秋的爸爸是鹰钢某厂的主办会计,妈妈是厂子弟学校教师。两个来自旧社会的知识分子,由于文革被人揭发有历史问题,聪明的张景秋和她的哥哥都被归入黑五类,不能当红卫兵、不能入团,同学们都离她远远的,只有韵松和她成了好朋友。韵松不怕别人说她立场不坚定,因为张景秋又没有历史问题,她学习好,思想进步,可是谁都不给她机会。韵松几次介绍她入团,都被校团委领导以“还要考验考验”阻止了,韵松很为她抱不平。张景秋的父母对两个儿女很疼爱,也很喜欢韵松,常常留她在他们家吃饭。韵松也不客气,她喜欢他们家的温馨,喜欢和张景秋在一起。叔叔阿姨都给她夹菜,让她想起在家时,和父母亲一起吃饭的幸福感觉。
一个星期天下午,英姿非得要小嬢嬢也和他们一起去打羽毛球,李怀盛也笑着说:走吧,一起去打。
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。
放学早的时候,韵松常常和同学在学校小操场打一阵羽毛球,她很有手劲,球拍打在球上弹力十足,呼呼有声。忽然,韵松冒出一个念头:杀杀李怀盛的傲气!
于是,她跟着他们来到学校,和他们一起打羽毛球。和李怀盛打时,只要是他高挑过来的球,都被韵松狠狠地扣了过去。一个接一个的扣球,让他招架不住,气喘吁吁败下阵来。韵松和英姿、晓川打时,就轻轻松松,嘻嘻哈哈,快乐无比。李怀盛没有想到,韵松的羽毛球打得这样好,说下次一定要再比赛。
其实,在韵松跳起来打球的时候,除了充满青春活力的健美外,胸前弹力十足的跳动,是一件薄薄的布短衫无法遮住的。李怀盛早就心神不定了,几次都差点走神打偏。
回家时方韵兰已经做好晚饭,看见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,马上把脸一沉:我在家忙给你们吃,你们倒玩得快活啊!说完特别斜着小眼睛狠狠盯了韵松一眼,不禁让韵松打了一个寒战。以后英姿再怎么要小嬢嬢去打球,她都推辞不去了,她害怕方韵兰的眼睛。
以后,李怀盛常常有意无意地,往韵松隆起的胸部瞟一眼,她总是厌恶地赶紧转身躲开。
一天下午,韵松胆囊炎发作实在坚持不下去了,老师让她回家休息。昏睡中,突然有人抓住她的双乳,惊醒的她,看见李怀盛那张涨红的脸正往她的身上压……。
你要干什么!韵松忘记了疼痛,起身不顾一切狠狠扇了他一耳光。
李怀盛翻身下床,有点感到意外。他本是回来取一份材料的,见韵松独自睡在床上,忽然想……
韵松义正词严地对有点紧张的李怀盛说:警告你,方家姐妹不是好欺负的,你欺负了二姐,现在想欺负我吗?休想!如果再敢这样,我就告诉二姐!。
李怀盛拿起材料,灰溜溜的走了。为了二姐和他们的家,也为了自己的名声,韵松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,只是悄悄躲避着李怀盛和他的目光。可是,不久方韵兰就看出什么来了,开始怀疑韵松和李怀盛有染,哪有猫儿不偷腥?她把韵松叫到里屋,一双小眼睛直勾勾看着她:咬着牙骂道:要勾引男人到外面啊,怎么在家里勾引自己的姐夫?真不要脸……后面骂的脏话她已经听不清了,只觉得方韵兰那张大嘴就像巫婆一样在念着咒语,搅得天旋地转,脑袋嗡嗡响……。
韵松低着头,不敢看那张可怕的脸,又不敢把实情说出来,依方韵兰的脾气和丰富的想象力,说出实情她绝对不会相信,肯定认为是两人通奸。既然都抓住□了,还能不发生下面的事情?按照她平时没影子的事情都不依不饶的性格,肯定要大吵大闹,吵闹过后他们的家可能就散了。韵松怎么忍心让英姿姐弟的家散了呢?如果他们的家散了,闹得满城风雨的韵松也没有脸活下去了。在那个贞操比生命更珍贵的年代,一个女孩子的好名声就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,名声不好不是被人唾沫星淹死,就是自己去死……她只是默默地流泪,忍受着那些刀子般剜心的脏话,忍受着无法申诉的屈辱,任心在一滴滴的流血。她心里流着血,一遍遍地呼喊着父母:为什么要生我,为什么要送我到这里来啊?
方韵兰之所以敢放肆辱骂韵松,她是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推理的:一个大姑娘、自己的亲妹妹即使被亲姐姐辱骂,也肯定没有胆量像外面那些狐狸精一样,和她吵架甚至骂得她无言以对。今后,连女儿英姿都得注意着,因为她比韵松更漂亮……她简直不敢再想像下去了。
韵松真想不通:方韵兰有时简直就像个疯子,歇斯底里,心理极度变态。既然眼睛里揉不进沙子,自己长得又丑,为什么要嫁给一个长相英俊,又喜欢沾花惹草的男人?这样岂不是一辈子都很累,很没有安全感?当初她又是怎么成为“狐狸精”的?
其实,方韵兰在工作上还是一个勤奋能干的技术员。因此,国家恢复工程师职称后,她还是公司第一批评定的工程师。可是,除了对她的工作比较赏识外,没有任何人会喜欢她,不是因为她其貌不扬,而是她的自负、偏执、暴躁和可以凭空想象出来任何人的绯闻,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被人喜欢的,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不会受人尊重的。可惜方韵兰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悲哀之处,总是事事处处说别人不好。有人和漂亮女同事说话,她说人家重色。领导对别的女同事好一些,她说领导被狐狸精迷住了。反正别人都不正派,唯有她是正人君子。
在这样令人窒息和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家庭,就像生活在魔窟里,自己随时都可能被魔鬼缠身,甚至被魔鬼吞噬,受到伤害的永远是自己。韵松希望赶快毕业,赶快离开这个家。
一九七五年春,方韵松终于高中毕业了,她感到离解放区的天不远了,不禁在心里欢唱起来: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,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……。
"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,新中国成立以来,物资最为匮乏的时代来到了。街上的东西已经很难买到,除了早就是定量供应的粮食外,政府开始给居民配发购买副食品的票证,一个家庭根据人口,每月每人二两食油、半斤豆腐、二两猪肉、二两糖、半块肥皂、一年每人八尺布……"
不确,是六十年代初。 “一九七五年春,方韵松终于高中毕业了,她感到离解放区的天不远了,不禁在心里欢唱起来: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,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……。”
重唱这支歌是在粉碎四人帮以后,一九七七年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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