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尺天涯 发表于 2010-10-26 22:28:15

长篇小说《浴火》(十二)(十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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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原来,幸福就是肥皂泡

  二十四岁的方韵松,就这样默许了和二十七岁唐文彬的恋爱关系,但她还是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了男朋友,总觉得这是很害羞的事情。她做梦也想不到,结婚后乃至一辈子,她都在为自己的“害羞”埋单,付出一生沉重的代价!
  方韵松不准唐文彬到宿舍来,怕单位人看见。也不到他家里去,一是不好意思,二是他家实在太破旧拥挤,三个小伙子都牛高马大,六个人在家里,连转身都不容易,平房的阴暗潮湿,也使她感到闷得慌。她也不敢和他单独逛马路,怕被熟人看见难为情。
  没有花前月下,没有卿卿我我,对唐文彬的了解,只知道他没有什么话、憨厚老实,很本色。偶尔在星期天,韵松和他,再约上张景秋贾西平一起到公园玩。贾西平有一台海鸥双镜头120照相机,韵松从小对照相机有强烈的好奇心,所以她喜欢四个人一起玩。她和张景秋性格开朗,敢说敢笑。唐文彬和贾西平都内向,除了跑腿、当马夫背东西外,就是两个女孩的逗乐对象,他俩在女人面前笨拙的言行,随时都可以把她俩乐得哈哈大笑。
  韵松对照相的兴趣或者好奇,萌发于父亲六十大寿,全家到照相馆照相时。
  父亲六十大寿,要照一张全家相寄给三个不在身边的女儿。这是韵松记事后,第一次和父母到照相馆照相,为此她兴奋了好几天。为了照得漂亮些,好几天都在镜子前做着各种表情,因为是 “缺牙巴”,开口笑不好看,最后确定一个抿嘴微笑的表情。照相那天,父亲身穿蓝布长衫,花白的胡子和头发,戴一副玳瑁边老花眼镜,慈祥可亲,像一位儒雅的老先生;母亲穿着阴丹士林布的大襟衫,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发结盘在脑后,显得贤淑端庄;韵松脑后翘着两根“扫把刷刷”,身穿一件不知道哪个姐姐当年的蓝布旧衣裳,在父母身边跳来跳去,像只快乐的小鹿。
  照相时,韵松兴奋地坐在父母中间,一直保持着那个微笑。摄影师在照相机的黑布里喊道:注意了,要照了啊。说完从黑布里钻出来,手里握个拖着一根管子的像皮球,他歪头看了一下,又说:两位老人把腰杆再挺些,靠拢些,小妹儿把头抬高点,对了,对了。然后像皮球使劲一捏:好了!
  从照相馆一出来,韵松就在想:照相机反光镜里面的人怎么是倒过来的?摄影师把一块黑布盖在照相机和他自己头上,躲在后面干什么?手上的像皮球又是什么东西?这个问题想了多少年,中学物理课本里简单说了一下,还是没有彻底搞清,后来看了一些杂志,才终于弄清了照相机的原理。
  贾西平的照相机让韵松学会了照相,解开了多年盘旋在脑子里的问号,留下了难得的青春记忆。
  修筑部所辖范围分两部分:行政管理科室在城里,生产和技术管理部门、车间集中在几公里外的郊区,一个叫溪村的村子旁,工人们习惯性地叫溪村,部广播站设在溪村,所以宣传科也在溪村。中午韵松就在溪村食堂吃饭,晚上回到部里食堂吃。
  一夜大雪,早晨骑车到溪村上班,寒风割面,马路上被车子和行人践踏过的白雪,变成了脏兮兮的雪泥。江南的雪就是这样,很难积起来,就像江南的女子,柔情似水。不像北方的雪,白茫茫一片,洁白晶莹,很久都不融化,人们可以恣意在雪地上放飞梦想,不用担心弄湿弄脏了衣服,一如北方汉子的豪爽。
  中午下班了,阳光很灿烂,地上的雪化出了一摊摊的脏水,车间、工具房、龙门吊上面都在滴滴答答滴雪水。寒风一阵阵往脸上割,人们穿着厚厚的工作服,把头缩到领子里,把饭盒往腋下一夹,大头皮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,浩浩荡荡到溪村食堂买饭。
  在食堂门口就能看见,十几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,可能是天冷,工人们都不想回家吃饭了。韵松刚到食堂门口,一阵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,肚子立马咕咕叫起来。看到这么多人,她犹豫了一下,正准备进去,忽然感到脚上有什么东西,低头一看,天啦,大冷天从哪里钻出了一只小猫,蜷缩在她的大头皮鞋上,只有拳头般大。小猫冷得身上支棱着稀稀拉拉深灰色的毛,露出里面一层深灰色的绒毛,像一只小刺猬。外面泥泞不堪,几百人来来去去,它是怎么躲在大门旮旯里的?这简直就是一个谜。
  韵松好心疼,蹲下来抚摸了它一下,对它说:“乖乖在这里等妈妈吧,不要让人踩着了。”把它放到大门角下避风的地方,也是人踩不到的地方,才放心地到里面去排队买饭。最里面窗口人要少些,韵松就到里面的一个窗口排上。
  还没到窗口,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:那只小猫竟然抓住韵松的裤子爬到肩膀上了。韵松不明白,一只又冷又饿连路都走不稳的小猫,怎么从百多人的脚下穿过,又怎么毫发无伤找到她的?从小就爱动物的韵松惊喜万分:小猫和我有缘啊!她把它抓下来,小猫三角形的小脑袋耷拉着,身体软塌塌的仿佛一捏就要化成水。韵松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工作服口袋里,小猫乖乖地不动了。回到班组吃饭时,韵松舀出来一点饭菜喂小猫,又冷又饿的它呜呜几口就吃干净了。她把它包在一件破工作服里面,放在离火炉不远的地下,很快,小猫就睡着了。
  回到宿舍,韵松找来一个装洗衣粉的纸盒,放了一件旧工作服垫底,又从枕头芯里扯出来一大把棉花,铺在衣服上,一个温暖舒适的猫窝就成了。先得给小猫起个名字,她想。就把小猫掏出来捧在手上仔细看,发现它长得十分有趣,全身上下都是深灰色,只有五个白点:四只爪子和鼻头。
  “小刘,看看这只小猫好玩吧?”韵松叫室友刘荔攀看。
  “嘿,有意思,像个小丑。”刘荔攀笑道。
  你就叫雪立吧,雪中站立,没有站稳,鼻子冲到地上,沾了一鼻子雪……韵松点着小猫的白鼻子,叫了一声:雪立,小猫竟然“喵”地轻轻哼了一声,很微弱。哈,它知道自己的名字了,韵松和小刘都开心地说。
  不过,要指望它捉老鼠恐怕没戏,我们这里的老鼠都成精了,不要把它咬了就谢天谢地。小刘说。
  这样一说,韵松方才想起宿舍猖獗的鼠儿们。是呀,有的老鼠比它还大呢,连人都不怕的老鼠,要是把它咬死了多可怜?自己不是救它倒是害了它。
  我还真没有想到要它捉老鼠,我是看它太可怜,又和我有缘,才带回来的。我要是不收留它,它不是被人踩死就是冻死饿死。韵松叹口气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  管他的,我们先去食堂买饭,再晚饭菜要凉了。小刘拿起饭盒等着韵松。
  饭买回来已经凉了,韵松把电炉插上,一边热饭,一边把猫窝靠在电炉边上。也许是饿了,被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引诱,还是被烤温暖了想出来看看。雪立一声不吭从棉花团里钻出来,韵松把饭菜舀了点放到一个碟子里,它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,很快又吃得干干净净。为了不让小猫在宿舍里大小便,韵松把它放到门口土地上,寒风吹到身上,韵松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,真怕柔弱的小猫禁不住这样的寒冷。雪立好像明白韵松的意思,很快就把大小便解决了,她赶紧把它捧进屋放到窝里。
  一切停当后,韵松和小刘都靠在床上看书,看了一会,小刘忽然说:哎,奇怪了,平时这个时候头顶上已经闹翻了天,今天好安静啊!
  是啊,不光是在上面开运动会,还旁若无人的在床边跑来跑去,简直就是向我们示威嘛。韵松道。不要小看我们的雪立,再怎么弱小它也是猫,也是鼠儿们的天敌。
  说话间,寂静被打破,一只比雪立大的老鼠从芦苇天花板上溜了出来,抓住防盗窗上的铁条贼眉鼠眼到处张望。韵松像平时一样把墙拍得啪啪响,嘴里还不住吆喝喊打,小刘也使劲吆喝。可是那耗儿根本不理她们,鼠眼仍然滴溜溜乱转,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。
  韵松假装发怒道:小小耗儿欺人太甚,是可忍孰不可忍。今天非得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不可。说完便叫了一声:雪立。没有反应。小刘哈哈大笑起来,响亮的笑声也没有把耗儿吓退一步。小刘边笑边抹眼泪,说:给吓得不敢露头咯!韵松苦笑了一下:小东西还真不给面子啊!现在只有菩萨保佑,但愿我们上班后它不要被鼠儿们吃了。
  大老鼠还吊在铁条上寻找什么,对人间喜剧没有兴趣。韵松对着猫窝叹道:你就不能争口气吗?雪立?还是没反应。韵松生气了,大叫一声:雪立!
  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。只听“喵——”的一声,仍然很弱的声音,好像是猫儿刚睡醒的咕噜声,可是这一声咕噜,就把那只趾高气扬的耗儿惊了一激灵。紧接着,棉花团里钻出了雪立的三角形小脑袋,稀稀拉拉的绒毛,黄色的眼睛睡眼惺忪。耗儿定睛一看,吓得拔腿就跑,慌乱中没抓稳,咕咚一声掉到书桌上,马上爬起来屁滚尿流跑了……这一切发生在两秒钟之间,看得两个女孩目瞪口呆,当她们反应过来时,立即爆发出一阵开心大笑。小刘发出淑女大笑时的咯咯咯咯声,清脆悦耳。韵松是开怀大笑的哈哈哈哈声,酣畅淋漓。两个女孩的爽朗笑声在寒风中飘散,带着青春气息,带着胜利者的豪迈。韵松没有克制自己,想笑就痛痛快快笑个够,眼泪笑出来了也不去擦,她已经很久没有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。
  今夜静悄悄。从此,再没有鼠儿们敢无视人和猫的存在。
  三天后是星期天,韵松虽然醒了,但还想在热被窝里赖一会。忽然床腿沙沙响起来,起来一看,见雪立正用两只前爪使劲抓床腿,好像是在喊:哎,该起床了!韵松惊喜不已,因为她平时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。难道雪立知道她每天起床的时间,今天见她没有准时起床,来叫她起床的?不禁更加疼爱这个小东西了。以后每到早晨六点钟,雪立就会从窝里爬出来,到她床头抓床腿,和闹钟一样准时。嘿,神了,它还知道时间啊?她和小刘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  平时上班,韵松都把雪立关在宿舍,给它留点吃的,到下班回来时,还有一二十米就听见雪立焦急的喵喵声,看见它从门下露出的半张脸和爪子。一开门,它就围着韵松的裤腿转,喵喵的叫着,韵松把中午留下的饭菜给它先吃,然后说一声:雪立,走,我们买饭去。雪立便像只小狗一样,翘起一根细长的尾巴,屁颠屁颠的跟着到食堂买饭、到锅炉房打开水。可爱的小猫给韵松带来的快乐,使她忘记了一天的劳累。
  三周后的星期天,阳光灿烂,气温比往日要高些,小刘约会去了,韵松不想出门,想把小说《工作着是美丽的》一口气看完,小刘、张景秋都等着要看。小竹椅放到门口,坐在上面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小说,好舒服啊。雪立第一次和主人一起在外面晒太阳,高兴地在她脚下不停地抓裤脚、抛纸团,玩累了就蜷缩在韵松的脚背上,晒着太阳睡觉,像一个乖巧的孩子。住在同一排单身宿舍的人看见雪立,都说,有了这只猫后,就再没有看见老鼠了,它真是大功臣呢。听见别人夸雪立,就像听见夸自己的孩子一样,韵松疼爱地把它捧到手上,仔细端详起来:它大多了,毛也长得又浓又密,脑袋变圆了。更为令她惊讶的是,原来它不是一只灰猫,而是黑猫,原先深灰色的毛都变成了黑色,全身乌黑发亮,配上五个白点,更显得滑稽可爱。她抚摸着雪立小丑般的白鼻子,对它说:你现在是一只漂亮的小姑娘了,不能光把老鼠吓跑,还要把它们抓住,消灭它们,记住了吗?雪立喵的一声,好像是说:记住了。
  和雪立亲热了一会,韵松把它放到地上,继续看书,雪立也很乖地到旁边抓纸团、抓自己的影子,悄悄抓韵松的裤子……暖洋洋的阳光下,韵松睡着了,还做了一个梦。梦见雪立叼了一只大老鼠喜癫癫地跑到她面前,呜呜地哼着,好像在说:我抓住大老鼠啦!韵松高兴地要去抱它,它却一溜烟不见了。韵松懒洋洋的醒来,伸了一个懒腰,捡起掉到地上的书。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惬意。她看看了手表,十一点十分,要准备去食堂买饭了。她站起来把竹椅放到屋里,叫道:雪立,走,我们买饭去咯!
  平时只要一叫,雪立就喵喵地在她脚边转。可是今天却没有反应,她到门口去喊,也没有回应。她着急了,到前排宿舍去喊,一个女工说,刚才看见一只小黑猫逮了一只老鼠,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。韵松又到部机关、食堂、锅炉房、车棚都喊了一个遍,就像一个焦急呼唤孩子的母亲……仍然没有一点踪影,她急得差点要掉眼泪了,可爱的小精灵啊,你到哪里去了?
  隔壁小赵是阜阳人,听说雪立不见了,就叫韵松不要找了,说肯定被偷了。“现在阜阳鼠害成灾,有人专门偷猫到阜阳去卖,一只要卖二十元,差不多是二级工一个月的工资呢。”小赵又说:自从有了雪立,我们一排宿舍都没有了老鼠,可惜了……
  雪立聪明可爱的影子,老在韵松眼前挥之不去,她常常在心里对它说:要是你真的被拐卖到了阜阳,就多捉些老鼠吧,你一定是一只优秀的猫。
  单身宿舍离唐文彬家只有三站路远,唐妈妈见韵松老是不到她家去,唐文彬也不敢到单身宿舍找韵松,急得不得了。有时就熬了鲫鱼汤,亲自送到韵松宿舍,看着韵松趁热吃下。星期天不是来把她的被褥拆了拿去洗,就是来叫她去家里吃饭。韵松理解唐妈妈的苦心,他们夫妇微薄的收入要养三个长大成人的儿子,并且为两个刚从农村回来的儿子操心婚事,十分不易。文彬是老二,哥哥大他两岁,弟弟小他八岁。韵松知道,她到他们家吃的那些“好菜”,是他们一家人舍不得吃省出来的。特别是唐叔叔,每天中午就在厂里吃两毛钱的菜。唐妈妈是个话不多但勤劳朴实,吃苦耐劳的劳动妇女。她在街道工厂上班,是个先进生产者,还是党员,处处带头干活工作已经很累了,在家里还包了所有家务。虽然吃的简单,但是四个男人的衣服就够她每天洗的,她舍不得儿子做任何事情。儿子的心事她知道。所以她要帮儿子把姑娘娶回家。儿子不会说话不会表达,母亲出面更好,姑娘都是怕羞的,再说韵松这么好的姑娘一般是看不上他们家的,所以母亲更是小心翼翼,百般呵护。
  虽然韵松极少到唐文彬家去,但只要在他家就会感到家的温暖,特别是母爱的温暖。她想,在这样家庭出身的唐文彬,虽然没有什么大作为,但一定勤劳朴实,他比自己大三岁,一定会过日子会疼老婆。自己这么多年寄人篱下,饱偿心酸,能有这么一个真心爱自己、疼自己的人,有一个简单朴实的家就满足了。
  晚上,韵松在宿舍看书、写日记、写信、写工作中的趣事和好人好事。
  和韵松他们焊工班配合的铆工班,有一个姓牛的老工人,一只腿稍短一点,走起路来有点跛。都说他的脾气很怪,一般青工都不敢和他一起干活,工人们都叫他牛八怪。有次,韵松和他配合焊接一个圆形工件,他很费劲地用撬棍撬住钢板,说道:点!韵松赶快用焊把打火点焊,到第三个点的时候,几朵焊花突然飞到了他的大头皮鞋里,疼得他歪着嘴发出虚虚的声音。因为他的“怪”名,因为是第一次和他干活,韵松吓坏了,丢下焊把就要去给他脱鞋,心想尽快脱鞋可以把烫伤减低。被焊花烫伤可不是一般的烫伤,焊条有毒,烫伤很难痊愈,老铆焊工身上几乎都有伤疤。他们最有效最快的方法是,旁边有哺乳期的女工,就叫她赶快挤点乳汁涂在伤口上,很快就止痛了,而且不用去治疗就会痊愈。韵松不知道这个办法,旁边也没有这样的女人。她只想赶快把他的大头鞋脱掉,可是手还没伸到他的鞋子边,就听他严厉地命令道:干活!吓得韵松赶紧抓起焊把打火焊接,圆筒的缝点上了,下一步就是焊接。
  牛八怪放下撬棍,圆筒一滚,一条割下来的钢板边被碰得弹起来,不偏不倚,正好弹到牛八怪的手腕上,血立即流了出来,他的嘴又歪起来。韵松傻眼了,却见他一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破报纸,啪的一下贴在伤口上。韵松惊叫道:牛师傅,不能这样,要感染的,去卫生所吧。牛八怪对韵松龇牙咧嘴笑了一下,硬邦邦地说道:哪有这么娇气!干活!
  韵松以为牛八怪就是这样不苟言笑的人。其实不然,后来在很多场合都看见他有说有笑,还喜欢开玩笑,就是干活的时候特别认真,也喜欢熊人。好多技术不熟的焊工本来和他合作就紧张,稍微有点差错,他再把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瞪,有的小姑娘竟然被吓哭了。
  韵松觉得牛八怪很有特点,就在宿舍用了两个晚上,以他为原型,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微型小说《师傅》,投到鹰钢报社,没想到很快就被鹰钢报全文整版发表,还插了图。韵松不喜欢张扬,除了刘荔攀外,没有对任何人说自己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,可是部里和车间还是知道了,新来的知青里有个才女。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,就叫韵松经常写车间的好人好事。
  韵松写的小通讯、小故事、小特写生动活泼,角度新颖,频频见报和在电台广播,读者喜欢看喜欢听,被表扬的人很高兴,车间和部里也很高兴,因为鹰钢宣传部和鹰钢报,每年都要对二级厂矿的宣传报道进行考核。如果到省以上的报刊广播,发表或者播出,还要加分。
  一九八0年的国庆节,唐文彬的哥哥结婚了,嫂子只有初中文化,且长相行为都很粗野,在建筑工地当小工。嫂子在家是老大,下面还有一串弟妹指望她帮衬。所以,嫁姑娘时得狠狠敲婆家一笔:彩礼、刚时兴的婚车、开门钱、三转一响(自行车、缝纫机、手表、收音机)、酒席……一样不能少,管他家筋疲力尽债台高筑呢,像唐家这样穷的家庭,不在结婚时要,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但是两个老人还是咬牙挺了下来,大儿子已经三十岁了,在一家街道作坊上班,就是脱层皮,能把媳妇娶回家就谢天谢地了。
  老大的婚事办了,唐文彬的父母开始操心老二的婚事。黑暗中,老两口躺在床上叹气,老头说道:方韵松条件比大媳妇好多了,要是她提出什么高条件来,我们怎么办啊。老太说:是啊,再去借也没地方了。
  没有房子不能结婚,没有结婚证就分不到房子。有的单位房子紧张,结婚证打了好几年都排不上。化工厂还不错,有结婚证都能分到房子。一九八一年元旦前夕,韵松和唐文彬领了结婚证,化工厂马上分给唐文彬一间厂区里的单身宿舍。这一排单身宿舍,住的都是厂里的新婚职工。唐家请木匠在“新房”打了床、床头柜、五斗橱、大衣橱、沙发、小圆桌这几件家具,准备五一劳动节结婚。韵松在高中暑假时,被老师抽去做过一段时间的教具模型,学过油漆。为了省钱,唐文彬和韵松决定自己油漆。
  班组姐妹钱桂枝在南京花五块钱,买了一双坡跟小方格花布鞋,回家穿又觉得小了点,带到班组问谁要,韵松穿上正好,就买下了,准备结婚那天穿。
  周末,车间办事员对韵松说,她有事不能去部里了,要韵松早点回去,顺便帮她把车间奖金表送到财务科。韵松很乐意,因为可以早点回宿舍。本来准备直接去财务科,可是一看自己满身的铁锈灰尘、灰头土脸的样子,到机关太不雅观了。于是先回宿舍把工作服脱下,把大头皮鞋换下后,发现平时放在床下的鞋子少了一只,说不定是雪立拖到哪里去了。没有时间去找了,要赶快去财务科送报表。于是就把刚买的坡跟布鞋穿上。财务科就在前面两栋楼,韵松很快就把东西送去了。
  韵松做梦也想不到,她这样到机关走一趟,竟然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,一场关于工人阶级如何保持阶级本色的风波。而风波起源的她却一直蒙在鼓里,直到一年之后。
  一年后韵松调到宣传科,才听人事科的同事说,一年前财务科缺人,根据各车间推荐的候选人选来看,韵松是最合适的,已经内定下来,很快就要调动了。
  中国人有一句口头禅:计划没有变化快。方韵松还不知道自己将要“鲤鱼跳龙门”时,情况突然变了。
  问题就出在那天,她穿了“高跟鞋”去财务科送报表时,正好经过部党委贾书记办公室。贾书记是抗日战争扛过枪、解放战争负过伤、抗美援朝跨过江的三朝老革命。鹰钢建成后,他领导工人阶级多年,马上要衣锦还乡了。当然,老革命即使明天退休,今天也一定会兢兢业业站好最后一班岗。
  方韵松路过贾书记办公室时,正好办公室门没关,正好贾书记百忙中又有了空闲,坐在正对大门的办公桌前思考……突然,贾书记看见一个女工竟然没有穿工作服,更为恶劣的是,还穿了一双“高跟鞋”从自己面前走过。贾书记正想着怎样在告老还乡之前,再抓了个什么典型,证明自己革命斗志永不衰退。很快,女工从财务科出来,又大大方方从自己面前走了。贾书记差点拍案而起: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,在工厂不穿工作服,还敢穿高跟鞋,查查她是哪个车间的……
  人事科长马上恭恭敬敬回答:是焊接车间的,叫方韵松,就是上次您批准了,下个月就要调来财务科的那个女工。
  不保持工人阶级的本色,这样的人怎能到机关?换掉,她还得好好改造资产阶级思想……老革命一句话,韵松被打入冷宫一年多,直到老革命光荣退休。
  由于这场风波,本来马上要到机关工作的韵松,为此整整拖了大半年。这样的前因后果和大起大落,幸好她一点不知道,所以她没有大喜大悲的痛苦。知道后没有感到失落,也没有感到十分幸运。她想:要是老革命再领导他们二十年,她说不定就成了焊工能手,去北京参加全国焊工技能大赛,没准还能当个“焊工状元”呢。
  有句俗话:屋漏偏逢连阴雨,行船又遇顶头风。方韵松感到自己也是这样倒霉。令她沮丧的是,《新婚姻法》颁布后,她写了一篇八千字的爱情题材短篇小说《挣脱爱的漩涡》,说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感情很深,在他们准备结婚之时,新婚姻法颁布了,为了后代的健康和国家的利益,两个共青团员表兄妹,决心带头践行国家政策。经过撕心裂肺的痛苦挣扎后,终于摆脱情感的漩涡,取消结婚计划,分手各觅另一半的故事。
  韵松把小说送到鹰钢办的文学刊物《红流》编辑部,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大致翻看了一下,很高兴地说:很好,很有新意,敢大胆写爱情题材。你把它留下,把单位和单位的电话号码也留下,我们编辑部讨论后再通知你。听人家叫中年男人周老师,韵松也叫他周老师。
  没几天,周老师来电话,很高兴地说,小说通过了编辑部主任审核,下期就发表,稿费都做好了,三十元。这个消息让韵松兴奋了好几天晚上都睡不好觉,自己第一次写小说,就很快被杂志刊用,虽然不是全国公开发行的刊物,但还是一本正规的出版物。而三十元的稿费,比起平时一元二元的稿费,简直就是大手笔,比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少不了多少。在报纸上整版刊登的《师傅》也不过五元钱的稿费。哈,太令人振奋了。
  《红流》发表的基本上是鹰钢工人的钢铁诗、钢铁情,虽然豪情万丈,未免单调和过分阳刚了。国家级发行的刊物如《收获》、《人民文学》,以及一些省级文学刊物都打破了文革的禁锢,开始发表一些爱情题材的小说了,但反映工人生产和生活的《红流》还是硬邦邦的钢铁情,编辑人员也想给刊物增加点爱情故事,让刊物更有可读性,更让工人读者和作者喜爱。也许编辑看到韵松的作品,感到耳目一新吧,所以很快就定稿了。
  这个好消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,想等到拿到刊物后给大家一个惊喜。
  就在韵松天天盼着什么时候刊物出来时,却得到周老师的电话:《挣脱爱的漩涡》在大样送审时被“枪毙”了!韵松虽然很伤心难过,但由于别人不知道,她也只好装着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。
  后来她才知道,每期杂志的大样出来后,要送到宣传部兰部长、一个部队转业来的老革命老宣传那里最后审核。以前送审的大样他都几乎一路绿灯,没有“枪毙”过什么作品,因为他是宣传党的方针路线,搞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,对什么小说诗歌没有兴趣,也不懂。看 “钢花飞溅,铁水奔流”这样的字眼看惯了。猛不丁看见一篇写什么爱情的文章,觉得非常刺眼。便马上把脸上的横肉一横:
  这这么行呢?工人阶级办的刊物,就是歌颂工人阶级革命豪情、歌颂工人阶级大干特干、建设社会主义、建设四个现代化的。写什么情啊爱啊这些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,是不符合我们工人阶级精神面貌的!换一篇,中央不是刚出来xx精神吗?写这方面的内容不可以吗?
  周老师被训得哭笑不得,但还是不得不把稿子撤下,部长批示岂敢不从?孩子马上要面世了,却被扼杀在肚子里,的确很残忍。不久韵松参加公司优秀通讯员表彰会,终于有幸拜见了这位说一不二的兰部长,并从他那满脸疙瘩的横肉中,想象出当时他怒斥“资产阶级情调”的表情。
  韵松从父亲那里传承了知足常乐、随遇而安、宠辱皆忘的品质,也可以说是现代版的阿Q精神。她安慰自己道:无非又是一双“高跟鞋”而已,有什么大不了的?人们都说中国的政策千变万化,中国的事情最难办。很多分居两地的夫妻,奔波了多少年,终于可以调到一起了。可是不知哪位菩萨的香没有烧到,就可以叫你继续分居两地。明明大学毕业的儿子,分配的是政府机关某重要部门,可是通知来了,却是某工厂的车间办事员……比起这些人来,自己不是很幸运吗?没有大喜就没有大悲,没有大悲,心就不会很痛。作为中国人,要学会抛弃自我、迎合大众,否则你就是另类,就会被别人议论。
  不愿抛弃自我的韵松并没有停止写作,因为这是她的爱好,是她生命的一部分。
  木匠刚把床做好,周六晚上吃了饭,唐文彬骑车到韵松宿舍,要带她去看看家具做得怎么样。寒夜里,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韵松冷得缩着脖子。土路颠簸,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,感觉靠在一座大山上。今后,自己要和这个男人同甘共苦白头到老,有这样一座大山让她靠着,哪怕日子清贫也是甜的。想到这里,她又把他抱紧了些,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,仿佛小时候靠在父亲的背上。
  带着韵松骑车去新房,唐文彬的腿越蹬越有劲,不但没有感到一点冷,还出了一身汗。下午他就悄悄带上床单床垫到了新房,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得到韵松了。结婚证有了就是合法夫妻,韵松也没有理由拒绝。韵松从来没有这样紧紧抱过他,这让他感到浑身燥热难耐,二十八岁的男人还是一只“童子鸡”,今晚,他要成就一个完全的男人,和一个完全的女人。他准备自己今后晚上就在新房睡觉,早晨上班也方便。
  半个小时的颠簸后,终于到了新房。唐文彬马上把床铺上,一下就把韵松推倒在床上,然后扑上来抱住她狂吻……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狂热的拥抱和亲吻,韵松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,她感到浑身软软的、晕晕的,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。她预感今晚要发生什么,一对相爱的青年男女已经热血喷张,动人心魄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……唐文彬手忙脚乱的把韵松的衣服都脱了,自己也几下子把衣服扯下,翻身骑到她身上,迫不及待就想把那东西插到她身体里。可是韵松毕竟是第一次和男人赤身裸体在一起,紧张和害羞使她情不自禁地紧紧夹住大腿,唐文彬也在微微发抖,那东西在韵松大腿根里没动几下就流了。激动和慌乱中的她,也不知道这是不是□。不一会,稍微平静点的唐文彬,忽然双手扳开她的大腿,把脸凑到下身仔细看。她不好意思地把腿合拢。可是,唐文彬的脸色却突然变了,他把她推到一边,从不抽烟的他,竟然拿来一支买给木匠的烟点上,猛吸一口,痛苦地咕噜道:果然是这样!
  这一夜唐文彬抽了好几支烟,然后咳嗽、倒在一边昏睡到天亮。韵松没有想到“新婚之夜”就是这样度过的。第二天早晨起床后,唐文彬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,平日的憨厚不见了,深情的眼神没有了,眼窝深陷了,代之而起的是恶语和冷脸。韵松一夜之间从期望幸福的颠峰,莫名其妙地跌入了痛苦失望的深渊。她不明白,她问他怎么啦?可是他就是不说话,就是冷冰冰的不理她。自己期待已经的“新婚之夜”就是这样的结果吗?
  赌气、互相不理地过了一周。还是周六晚上,唐文彬还是没有克制得了身体的本能,他又激动起来,非得要韵松和他去新房,说家具都做完了,要她去看看有没有要改动的。
  到了新房,韵松看完家具就要走,唐文彬把她抱到床上,几下把她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脱了,翻身骑上去,那东西直挺挺地就□去了。一阵撕裂的疼痛扭曲了韵松的脸,她大叫一声。唐文彬不管这些,畅快完了倒在一边就睡。韵松忍着疼痛坐起来,忽然看到身下有几点血迹,啊!处女红!像几枚鲜红的印章,盖在洁白的床单上,证明着她的清白,她伏在上面伤心地哭了。唐文彬被哭声惊醒,当明白是怎么回事时,他傻了一阵,然后砸自己的脑袋,咕噜道:都是二姐说的,我本来是不信的,可是……
  原来,方韵兰听说他们要结婚了,心想:自己老是怀疑李怀盛和方韵松有暧昧关系,可是又没有抓住把柄。现在机会来了,唐文彬是个死脑筋,叫他检验方韵松,是最好的人选和最毒的办法。即使不是,他们两人由此产生矛盾,也没她的事情。如果是的,她就有人证物证了,即使她不和李怀盛离婚,也从此有了最具杀伤力的武器,玩他俩于股掌之中。于是,她特地到唐文彬厂里找到他,凭空想像再添油加醋一番,说李怀盛和韵松关系不正常,并叫唐文彬去揍李怀盛。唐文斌没有这个胆量,她就教他怎么验姑娘是不是处女。
  耻辱、对方韵兰的愤恨、对唐文彬的失望……
  结婚前一个月,唐妈妈曾忐忑不安地问韵松:小方,马上要结婚了,你有什么条件就给我说,我们借钱也要把你们和哥哥的婚事一样对待。韵松也想体体面面结婚,但是她知道唐家已经债台高筑,再叫他们花一分钱都是雪上加霜。婚事如何简单、今后生活如何简单都不要紧,自己要的是一个温暖的家,一个有父母之爱、有疼自己的丈夫、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就满足了。
  韵松对唐妈妈说:哥哥结婚你们借了不少债,我不要你们一分钱,也不要你们操办。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旅行结婚,我有探亲假,路费可以报销,只要出唐文彬的路费就行了。她用自己节攒的钱和唐文彬到南京,给自己买了两件衣服,照了两张黑白婚纱照,照片上面涂了彩。
  唐文彬父母还是要他们举行一次婚礼。韵松对唐文彬说:那我们过几天再去旅行吧,反正婚假有二十三天。结婚那天,在张景秋和刘荔攀的陪同下,三人骑自行车到唐家,唐家放了一串鞭炮,晚上一家人到饭店吃了一顿简单的饭,婚礼就完了。公公婆婆对这么一个知书达理、善解人意的媳妇,非常满意和感激。
  唐文彬没有为韵松不是处女痛苦了,但他也没有因为自己对韵松的伤害,向她道歉,更不用说疼爱呵护。在他的字典中,没有道歉、认错、抚慰、关心别人这些字眼。老婆娶到家就万事大吉,就是生儿育女过日子,没有什么可啰嗦的。小时候家里虽然很穷,但是当家的外婆独独疼这个漂亮的外孙,父母也特别宠他。他做错了事,往哥哥身上一推,挨打的是哥哥。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全家有什么吃的都先给他吃,姐姐妹妹饿死了,哥哥饿得不长个,不到他肩膀高,只有他长得白白胖胖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这他们家,他的哥哥弟弟可以这样说。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要关心照顾别人,更说不上当家疼人了。
  班组的那些人无聊了,见唐文彬一根筋,就故意挑逗他:小唐,小方这么漂亮,又在鹰钢,钱比你拿得多。一结婚就要把她制服哦,不听话就打,工资不要交,自己想花就花。这才是男人,不然以后你就管不住老婆咯。
  化工厂的工人都是从附近农村招来的农民,文化低,品位低。其实那些挑他的人个个都是“妻管严”。他们一方面是开玩笑逗他玩,一方面也是看他是不是敢来真格的。挑拨离间,看别人笑话,是许多中国人的嗜好。
  果然,唐文彬情愿让老婆失望,也没有让这些人失望,倒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。不是吗?韵松漂亮能干,单位比自己的好,工资比自己的高,要不从一开始就把她制服,今后恐怕真的管不住了……再说,原来喜欢她又怕她看不上自己,只好厚着脸皮天天去她家。现在一分钱没花就是自己老婆了,还有什么怕的?所以他要行使大丈夫权利,决不向老婆低头,也不给她一个笑脸。娶妻就是为了生子,哪有什么情啊爱的。她要不服就打骂,反正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都翻了脸,没有娘家人帮忙了。
  不读书不看报,不懂情为何物,又自以为聪明的唐文彬,就这样把韵松的知书达理和善解人意,当成软弱可欺和娘家没人撑腰。就这样愚蠢地把一个自己暗恋了多年,又把一生托付给自己的女人轻易伤害,成了扼杀自己幸福婚姻的侩子手。
  就像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:幸福的婚姻家家相似,不幸的婚姻各各不同。韵松不幸的婚姻生活,就这样开始了。
  “婚礼”结束后,韵松从单身宿舍搬到了新房,开始自己开伙做饭的家庭生活。蜂窝煤炉子、公共水池、公厕,一切都很简陋,但是韵松很快乐,终于有了安定的家,有了一个暗恋了自己许多年的男人。结婚了,就要担当起家庭的责任,打理两个人的生活,韵松觉得很轻松。几年来,她已经在方韵兰家,锻炼出能操持一个小家庭的能力。在简陋的房子里过简单的生活,韵松把平时看的科学生活、烹饪等知识都用上,他们的生活肯定与众不同。
  第二天,韵松笑眯眯的拉起唐文彬的手,对他说:今天要自己开伙了,我们去菜场买点鱼,我做糖醋鱼给你吃,怎么样?
  买什么鱼!又想吃得好又想玩得好,哪有钱?唐文彬忽然把韵松的手一甩,眼珠一瞪,大声吵起来,那双平时笑眯眯的大眼睛,此时瞪得十分可怕。韵松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连续三句话,也没有听过他这么大的声音。她被惊呆了,缓过气来,她才生气地说:什么吃得好玩得好?又没有花你一分钱,刚结婚就吵,你不怕别人笑话?
  唐文彬没说话了,也没有如何表情。
  结婚就吵架,韵松想不通,她憧憬的夫妻恩爱、被丈夫疼爱的日子难道就这样开始?难道“谈恋爱”真的要“谈”?我们这样没有“谈”的真的不了解吗?李双双的丈夫喜旺说,他们是先结婚后恋爱,难道我们也要这样?
  几天后,方韵松和唐文彬商量旅行结婚的事情,他瓮声瓮气地说:我不去!
  我们不是商量好去北京旅游吗?她不明白了。
  也许是从小跟父母到处迁徙的原因吧,韵松也喜欢到处走,喜欢看每个地方不同的风景,体味不同的风俗。想到唐文彬除了到农村插队,就没有去过别的对方,韵松想旅行结婚让他见见世面,见多才能识广。他知识浅薄,又不喜欢学习,旅行结婚也是学习的一种方法嘛。唐文彬不想去旅行结婚,可能是怕花钱多。她就给他算起账来:主要花费是他的路费,和两个人的吃饭钱、门票钱。韵松有探亲假可以报销路费。到北京旅游,可以住在郭敏的学生宿舍,她在北京外语学院读书,这样是最省的费用了。北京是韵松心中的圣地,《□前留个影》这首歌唱了好多年了,到□前留个影,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。
  为什么不去了?韵松问。
  没有钱。唐文彬闷头闷脑的回答。
  结婚就花这么点钱都没有?我不花你们的钱,你的费用只要你这个月的工资就够了。车票十八元,你有三十来元的工资,再不够就用我的钱嘛。
  我的工资没有了,给妈还老大结婚的债了。唐文彬还是瓮声瓮气的。
  韵松真的生气了,说好的去旅行结婚,他竟然不和自己打一声招呼,就把结婚第一个月的工资,拿去还哥哥结婚欠的债。要是我也像他嫂子那样呢?他们敢不去借钱办吗?难道真的把我的通情达理当成软弱可欺了?她真想问问唐文彬是怎么想的,可是看他那个闷头闷脑的样子,她忍住了。轻声说:你以前把工资交给家里是对的,家里为老大结婚背了债,你出点力帮忙还债是可以的,但是你要告诉我一声啊,因为我们已经结婚独立生活了。再说,我们说好去旅行结婚,我不花你们一分钱,但你要出自己的费用啊,现在你一分钱也没有了……看看现在谁像我这样好说话?唐文彬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板着脸重复着那句话:我不去。
  为了实现到北京的愿望,为了一生唯一的一次结婚旅行,韵松把所有的钱都凑起来数了数,说,这些钱够我们去了,回来我的路费报销了,工资也发了,不会饿饭的。
  天性浪漫的韵松,想利用旅行结婚培养感情。令她失望和苦恼的是,一路上唐文彬都板着脸。看到什么新鲜稀奇的事叫他看,他没有表情。看到窗外美丽的风景就情不自禁赞叹,或者吟诵古诗词赞美,见唐文彬总是木然的样子,就笑嘻嘻地想和他说什么,或者像当初和张景秋一起逗他时那样,把他逗笑,把气氛搞轻松活泼起来。可是,他要么什么表情没有,眼睛漠然看着别处。要么就是瞪眼冲韵松一句:我没有你那么高兴!每次都给韵松的好心情当头一瓢冷水。
  韵松憧憬的浪漫旅行结婚,就这样在毫无怀念价值,和气鼓鼓的不愉快中结束了。唐文彬的性格原来那么孤僻、木纳、毫无情趣可言。要不是有这么多天两人单独在一起,她怎么会想到,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是这个样子呢?如此珍贵的旅行,他为什么一点不开心呢?除了为他家的债务发愁,韵松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。
  二十三天的婚假结束了,这段人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,留给方韵松的只有六个字:毫无幸福可言!她突然觉得,自己憧憬了多年的幸福、知心爱人,原来都是肥皂泡,在空中五彩缤纷地飘舞了一阵,就纷纷破灭了,留下那个吹泡泡的女孩,继续制造她的美丽梦想……只是,这些美丽诱人的泡泡也破灭的太快了啊!
  肚子里一个小生命不期而至,“一家三口”一日三餐的营养搭配更要科学安排。到修筑部三个月时,由于工作出色,单位升工资时,韵松升了一级工资,现在工资都四十多了,可以把一家人生活安排得很滋润的。她不是结了婚就要把男人腰包管住的女人,她觉得那样不是为爱情生活,是对爱人的不信任,很俗气。既然结婚了,两个人的钱都应该无保留的花在家里,花在对方。所以她不问唐文彬要钱,她相信他不会乱花钱,由他自己保管吧,需要他买什么东西,比如米啊煤啊也方便。她这样想。
  化工厂单身宿舍就在厂办公区后面,一条土马路对面就是生产区。生产区围墙外是鹰钢的废钢管理处,分类的废钢山,连成一座座既独立又相连的山,形成了一条马蹄形的“山脉”,“山间”是蜿蜒曲折的钢渣路。夜晚,昏暗的路灯下,远远看去,很像连绵起伏的皖南丘陵。晚上的废钢山静悄悄的,黑影憧憧,没有骑车人路过,因为钢渣扎胎。只有溪村个别胆大的农民工为了抄近路回家,才从这里穿过。巧的是,从这里穿过溪村,就是韵松上班的地方,骑车几分钟,走路十五分钟就到了。
  唐文彬住在厂里,韵松不忍心他再跑很远的路去买菜,就每天下班后骑车到市区菜场买菜。唐文彬不会做饭,韵松回来还要做饭,唐文彬生炉子、择菜洗菜。工厂食堂有一台黑白电视机,每天晚饭后有专人开放,不少单身民工在那里消磨时间,唐文彬觉得看电视是自己的最爱。每天晚饭后,韵松要他陪她去散步,他理也不理,直奔厂食堂去,韵松只好自己去。一次,韵松拉住他,不让他到食堂去,要他陪着去散步,他竟然用力甩掉韵松的手,脱口而出:“你妈的个X,管老子到哪去!”
  韵松惊呆了,这可是第一次见他恶狠狠地口吐秽言啊!他以前不说话,难道是怕露馅?这和一个粗鲁无耻的混混有什么区别?更令韵松伤心的是,从此以后,脏话就是他的口头禅了,开口就是“你妈的个X,老子……”
  为了宝宝的健康,韵松只好每天独自去散步,化工厂那边不能去,只能在冷冰冰、黑森森的钢渣堆里走来走去,仿佛穿行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。这倒没什么可怕的,她怕的是如果自己被钢渣绊倒或者遇到坏人怎么办?唐文彬怎么一点也不担心?想起班组姐妹说起结婚后的甜蜜、怀孕后丈夫如何百般疼爱呵护……她就鼻子一酸,这些都是自己婚前向往的美梦啊,可是现在也像肥皂泡一样无影无踪了……韵松不知道唐文彬当初那么含情脉脉地守在她家里、那么急吼吼要结婚是为了什么,是真的爱她?还是他年龄大了该成个家了?但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是,他竟然会像现在这样。是不是老婆娶到家就万事大吉,像旧社会的小媳妇,只能操持家务、伺候公婆丈夫,生儿育女,除此之外好像你并不存在。或者是唐文彬读书太少,根本不懂爱情,不懂浪漫,还是不懂一个丈夫的责任?
  韵松对张景秋说起自己的苦恼,她哈哈一笑道:只有你才这样小资情调,我才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!贾西平要是那样,我肯定会起鸡皮疙瘩。过日子了还成天想浪漫,小姐,看看他是那样的人吗?不要做梦了吧,省得像林妹妹似的,一天到晚苦泪涟涟,这不是叫姐姐我不放心吗?好啦好啦,回去做饭吧,哪天到你新房去吃四川菜,好久没有吃到了,馋着呢。
  唉,和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家伙说情调,就等于和张飞说绣花,白费劲。韵松又对刘荔攀说,希望她能给点什么指点。刘荔攀一副笑模样,倒很干脆,说:前不久我们不是刚看了电影《从奴隶到将军》吗?现在人家都说,男人婚前到婚后演变的过程,就是从奴隶到将军的过程。咯咯咯……热恋中的她,还是那个笑起来就咯咯咯的快乐样子,韵松只好苦笑道:不要笑得太早哦,当心你的奴隶将来变成将军啊!
  华金岷出了车祸后,很顽强地锻炼,恢复得很好,一年之后,除了走路稍微有点跛外,基本上看不出来什么问题。不开车了,但厂里考虑他业务精、工作踏实勤恳,就调他到厂办公室车队当队长,接着他考上了电大经济管理专业。
  自从五哥出了车祸后,韵松很长时间没有勇气给他写信,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曾经如此爱自己的五哥,该怎么向他道歉。更怕提起这些让他伤心的事情,影响他的工作和生活,因为他结了婚,嫂子漂亮贤惠,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。她只是从父亲的来信中知道他的情况,也委婉地请父亲带去自己的问候。后来,还是五哥先给她来信,还是以前亲切的兄妹相称,还是那个温和的兄长对妹妹的关心、疼爱,好像那段往事像风一样无影无踪了。
  其实,华金岷自从看到方韵松的拒绝信后,不吃不喝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天。自从懂事后自己就悄悄爱上的妹妹,竟然根本没有爱上自己,痛苦万分的他悄悄躲在床上哭了一夜,他拿出所有方韵松的来信,划燃了一根火柴,准备付之一炬,让这个“折磨”自己多少年的妹妹从此不再留在记忆里。可是,当那团红红的火苗刚把一张信纸的一角点燃,他下意识地一把捏住还没有完全燃烧的信纸,把火柴扔了老远。抱着信,他呜呜地哭了。他的初恋,原来只是单相思。他想明白了,爱她,就应该接受她的一切,包括她的拒绝。她不想做自己的爱人,但她还是自己的妹妹,军人的胸怀应该宽广,像高山像大海。做不成夫妻,还不是兄妹吗?还是亲人,自己照样可以孝敬伯伯妈妈啊!为什么要烧掉她的信呢?除了最后一封信让他伤心欲绝外,其他的信都是充满温暖的兄妹之情啊!华金岷以他军人的胸怀,把心中亲爱的人位置重新调整了过来,依然是亲爱的妹妹,自己依然是妹妹亲爱的哥哥。随后,朋友给他介绍了他现在的妻子,姑娘不仅漂亮,还十分温柔贤惠。华金岷只和姑娘见了一面,就同意和她继续谈下去。很快,他们结婚了。
  华金岷想尽快抹去心里那道伤痕,可是他觉得很难,那个从小就深深地刻在脑子里的影子,很难一下子抹去。与其自己折磨自己,不如主动给她写信,还是和以前的口吻和内容,不能让妹妹感到自己小家子气,大男人禁不住一点风浪。他相信,慢慢的自己就会走出来,即使不能完全忘却,也会深深地埋在心底,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有丝毫感觉……
  一切照旧,每天晚上韵松独自去钢渣堆里散步,回来后就靠在床上看书,等唐文彬回来,而他每天都要看到电视机只有雪花点、食堂要关门了才回家。本来,韵松想等他回家后,说点什么温存的话、还想躺在他怀里撒娇。可是他什么也不答,要么上床就□,要么就呼呼大睡了。一天到晚,他们说不了两三句话,有时候唐文彬几天都没有话说,问他什么,他要么不说话,要么冲头冲脑回一句,真的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,还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?
  黯然神伤的韵松,没有诉说对象,就写日记。她骑车到烟雨湖畔,坐在翠柳下,让习习凉风整理自己伤心的思绪,写无味的蜜月旅行,写黑暗中走在钢渣堆里像孤魂野鬼,写自己好像一只跳出虎口又进了狼窝的羔羊……她想:如果和五哥结婚,他会这样不知道疼老婆,让自己伤心吗?绝对不会!青梅竹马的感情是植入骨髓的。如果嫁给他,他一定会用全身的爱呵护我、让我幸福。她又想起东方刚亮,要是嫁给他,他也绝对不会这样,因为他有涵养、有知识,他会懂得爱和生活情趣……可是,命运偏偏把她交给了一个不知道珍惜爱的家伙。每当痛苦无奈的时候,她就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来:“在我心灵的深处,开着一朵玫瑰,我用生命的泉水,把它灌溉栽培。在我忧伤的时候,是你给我安慰,在我欢乐的时候,是你给我充满光辉……啊,玫瑰,我心中的玫瑰,但愿你天长地久,永远永远把我伴随。”这支电影插曲《心中的玫瑰》抒情而忧伤,唱出了韵松心中的思念,臆想着五哥或者东方刚亮,就是她用生命栽培的那支玫瑰。他们会永远在心里陪伴着她,抚慰着她。在她伤心欲绝、孤独无助的时候,给她生活的勇气。每次都唱得她泪流满面,无法继续唱下去了……
  令韵松感到心寒的,是她大着肚子骑车到湖边一坐一天半天不想回家,唐文彬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到哪里去了,也不问她是冷还是热,吃饭还是没有,好像老婆孩子和他无关似的。让韵松感到温暖的是,车间工会主席看见她已身怀六甲,就照顾她去看白班门岗。
  她想给五哥写信,诉说自己的苦恼,又怕勾起五哥心里的伤痛,或者说一句:“这可是你自己找的好人,能照顾你的人啊!”心里会是什么滋味?这比骂自己有眼无珠还难受。还不如在心中默默浇灌那朵 “玫瑰”,让它永远鲜艳,永远开放,永远陪伴自己,直到生命结束。自己命中注定不该得到幸福,谁也不能拯救,本来出生就是一个错误,被父亲救活更是一个错误。
  秋凉了,值班室有个大火炉,中午带饭的人都喜欢到门岗热饭,然后围坐在外面的花坛边,边吃饭边开玩笑,玩笑就像他们饭盒里的菜,荤素搭配。那种粗犷热闹的气氛很有感染力,韵松常常听得大笑。她每天都用一个大搪瓷缸在火炉上煮午饭,鲫鱼、豆腐、菠菜、肉丸、排骨、青菜、白菜轮换着炖来吃,只有妈妈吃得好,宝宝才能营养好。
  平时她就坐在火炉边给宝宝织毛衣,因为是贴身穿的,女工们都喜欢把白纱劳保手套拆了,给宝宝织衣服,手套不够就用多余的工作服去换。韵松织了两套纱衣,又织了两套毛衣外套,觉得实用又漂亮。有几个准妈妈也喜欢偷空到值班室,和韵松一边织毛衣,一边说些听来的或者长辈传下的育儿经,分享快要做妈妈的喜悦。
  更让韵松高兴的是,父亲来信说,母亲要来伺候她坐月子,说三个女儿的月子都是她伺候的,幺女的月子一定要来,而且还要帮她带娃儿。韵松的心里一下子温暖又感动,母亲已年近七旬,还要千里迢迢来照顾自己,最亲还是父母啊!韵松想,等孩子出生唐文彬做了爸爸后,他也许会变得温柔起来。她看过一些男人写的文章,说婚后自己还是什么事都不懂的浑小子,但是当自己的孩子、一团肉乎乎的小生命出现在眼前时,便瞬间幡然醒悟,知道自己肩上有了家庭的担子,自己已经为人之父,知道了去爱,去承担……韵松想,唐文彬要是这样也可以原谅,就当他在做父亲之前,最后浑几天吧。
  有个作家说:妻子是家庭中的太阳,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。韵松愿意成为家中的太阳,每天都有新的温暖奉献给亲人。还有个作家说:好女人是一所学校,可以把一个浑小子,塑造成一个好男人。她也愿意是一所学校,让唐文彬在学校里成长为一个好男人。
  门岗夜班人员在值班室养了一条狗,一条半大的土黄狗。白天人多,它一般都趴在值班室地上睡觉。到吃饭的时候,如果没有骨头,韵松也要舀几勺汤菜拌点饭给它吃,加上大家的剩饭,它足够饱了。让韵松不能容忍的是,一个学徒工老是喜欢欺负它,看见它就追打,用脚狠踢,可怜的狗狗被追打得嗷嗷叫着到处乱跑,看见他就吓得全身发抖,而他却得意的哈哈大笑。
  韵松见了非常气愤,义正词严地对那个小伙子说:狗也是一条生命,也是有尊严的,人不能仗着自己比它强势就伤害它……只要那小伙子欺负它,她就立马站出来呵斥,并用身体挡住那个野蛮的小伙子。也许是被韵松的言行感动了,抑或吓住了,小伙子从此没有再欺负那条可怜的狗狗。
  韵松没有想到,自从她挺身而出斥责那个野蛮小伙子后,每天下班回家,小狗都跟在后面护送她,赶它回去都没用。于是,夕阳下,一个大肚子女人和一只快乐的小狗,一前一后走在溪村的田埂上,就成为每天的一道风景。穿过溪村时,看见有狗叫着跑过来,它不但不退缩,还跑到韵松前面,警惕地看着对方,呲着嘴,做出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。不时还回头温和地看着韵松,好像在说:别怕,有我呢!穿过溪村很快就到家了,小狗依依不舍地看着韵松,她每次都催促它:乖乖,赶快回去吧,小狗就很乖的转身跑了。每次看着它远去的背影,韵松都感慨万千,一条普通的小狗,只因为自己站出来保护了它,它就如此感恩,如此忠义。一些人和它比起来,都应该感到惭愧啊。
  星期天,唐文彬骑车回他家里了。韵松心里很郁闷,看不下书,就骑车往十五里外的长江边上,爬上李白跳江捉月的那块巨石,她坐在上面,打开日记本,一会埋头写,边写边流泪;一会凝望着脚下滔滔江水,状若雕塑……迷蒙中,她看见一轮明月升上中天,豪放的李白正骑着一条白色的大鲸,一边饮酒,一边吟诵:“唯愿当歌对酒时,月光长照金樽里……”从脚下破浪而去,留下一道翻滚着白色浪花的路。李白是韵松最佩服的唐代诗人,他狂傲不羁的性格、浪漫的诗仙情怀,以及千古流传的诗篇,都让韵松敬佩不已。
  自己崇拜的诗仙眼看就要消失,她大喊一声:等等我……正当她扑向诗仙的时候,肚子里的小生命忽然伸腿绊了她一下,她跪倒在巨石上,抚摸着腹中还在踢她的小生命,泪流满面。她对那个还没出生的小生命说:宝贝,妈妈知道错了,你是无辜的,你有生命的权利。无论今后发生什么,妈妈都一定会把你抚养成人。宝贝,放心在妈妈肚子里成长吧,妈妈将把所有的期待和爱,给你编织一个大大的摇篮,让你在摇篮里快乐地长大。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第十三章 天使也阻挡不了罪恶

  母亲在韵松的女儿唐天然出生前半个月到来,父母到哪家都是“带饭票”的,即带上自己的伙食费、粮票,虽然是来伺候韵松月子和带外孙,方韵竹还是把母亲的伙食费给她带来了。
  即将做妈妈的韵松见了母亲,和以前见到母亲的感觉大不一样了。以前在母亲面前撒娇,埋怨母亲不该乱想什么“幺儿”,让一个不该来到世上的人来到世上。现在,心里充满了柔情,充满了期待,充满了对母亲的感恩和爱戴。年近古稀的母亲皮肤还是那么白皙细腻,细细的皱纹掩盖不了尚未消逝的美丽,精力还是那么充沛,还是那个满脸笑意的慈祥老太太。韵松很高兴,父母的健康长寿是女儿们的幸福啊。
  母亲来了有人陪韵松说话了,离预产期还有几天,车间同意她回家休息。于是,挺个大肚子和母亲走到市区去买菜、买奶瓶奶粉。用四川话和母亲摆龙门阵,用穿旧的棉毛衫沸煮消毒后,跟母亲学做婴儿内衣和鞋子,是韵松成人后最幸福的时光。母亲说,嫩娃儿不能穿新衣,要穿旧的才舒服、平安……韵松享受着结婚以来最幸福快乐的日子,忘记了痛苦和忧伤,她要以最好的心情和状态,去迎接新生命的诞生。
  一九八一年最后一天的上午,韵松正在拖地,忽然感到腹痛难忍。离预产期还有十天,母亲说:肯定是娃儿要提前出来了。唐文彬找化工厂派了一辆双排座,送唐文彬和韵松去医院,医生检查后说才开三指,到待产室待产吧。阵痛难忍,可是阵痛的间隙,韵松立即进入幸福的想像:马上要出生的宝贝是男孩还是女孩?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?腹中的宝贝躁动不安,急不可待要来到世上了,她才不管妈妈的疼痛呢。阵痛一过,韵松就抚摸着腹部,温柔地说:宝贝,别着急,妈妈很快就要见到你了……韵松牢记书上说的,阵痛时不要大喊大叫,要保持体力迎接新生命,所以再痛也咬着牙不叫喊,实在忍不住了,就咬紧牙关双手紧紧吊住床头铁栏杆,任汗水湿透内衣。
  婆婆送来一大饭盒饭菜,笑眯眯地说:外面开始下雪了,瑞雪兆丰年,好兆头。多吃点有劲,等会给我生个大胖孙子……
  要是给你生个孙女呢?韵松笑道。
  孙子孙女都一样,老大已经给我添了孙子,你生个孙女最好,我们家就品种齐全了。
  阵痛一停,韵松就赶紧大吃几口,几次阵痛过后终于吃饱了。她来到窗前,发现窗外已是万家灯火,细碎的雪花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飞舞,瑞雪召唤着新年,召唤新生命的来临。阵痛又来了,韵松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床上,忽然感到腹腔里“怦”的一声,好像系东西的橡皮筋突然断了,接着就是一股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,一直流到地上。
  “破水了!”婆婆赶紧叫医生。马上来了两个护士,简单看一下就把她推到产房去了。里面还有两个产妇躺在床上鬼哭狼嚎。一个已经露出婴儿湿漉漉黑黝黝的头顶,可是半天了,他就在那里不肯前进半步,痛得他妈妈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,医生和助产士都围在她身边忙进忙出。
  和阵痛无数次的较量后,汗水和泪水迷蒙了韵松的眼睛,极度的疼痛和疲惫中,觉得鼓胀的肚子忽然哗的一下瘪了下去,紧接着当当的钟声响起,新年的钟声敲响了!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接踵而至。哇——钟声和啼哭声一起奏响,“生个女孩!”,护士把那个刚离开温暖母体的小肉团,在她眼前举了举……韵松笑了一下,无力地说了句 “谢谢”,就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。
  女儿和新年一起诞生,一个多么吉祥,多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!女儿就像上帝送给她的新年礼物——美丽的小天使,如果说唐文彬之前还不懂责任、不懂怜香惜玉的话,但愿他看见自己的骨肉后,能唤醒内心的柔情,唤醒做父亲的责任。新年、新生命、新生活、新希望……一切都是新的,一切都重新开始,多好!
  第二天早晨,护士给妈妈们送孩子来喂奶,她一只臂弯抱三个婴儿,两只手臂六个婴儿,组成了一朵向阳花。五个婴儿的小脸通红,皱巴巴的,满头黑黝黝的头发。唯独一个婴儿头上还没头发,洁白光亮,皮肤雪白,脸上也没有皱纹,在六个婴儿中,她就像一只可爱的白萝卜。“向阳花”刚出现在病房门口,韵松心里一喜,那个“白萝卜”肯定是自己的女儿,一定没错,她太像唐文彬了!
  果然,护士一个个把婴儿交给产妇,最后来到韵松的床前,把“白萝卜”送到她怀里,羡慕地说:你的女儿好漂亮哦!韵松第一次抱着自己的孩子,看着雪白漂亮的肉团,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动,一种做母亲的感动。孩子还没有睁眼,白里透红的皮肤叫人不敢去摸,生怕摸破了,就像人们说的 “吹弹即破”。韵松的□已经胀了,成了两只胀得快要炸开的大皮球,她赶紧用棉纱蘸开水,把□再次洗干净,然后塞到女儿嘴里,女儿立即吮吸起来。小嘴紧紧包住小巧的□,一松一紧,一张一弛,自己的乳汁可以哺育自己的孩子了,初为人母的快感和幸福感涌遍全身。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,一直看着自己的宝贝吃完人生“第一顿饭”。
  女儿很快就饱了,这只□虽然不胀了,但还鼓鼓的没有吮空,根本吃不到另外一只。那只已经胀痛得难以忍受,看见有的丈夫趴在床边用嘴给胀奶的妻子吸奶,韵松叫唐文彬也这样把多余的奶吸掉,但是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“吃老婆的奶”,只好用奶拔子把它□倒掉。
  两天后母女俩回到家里,唐文彬也表现出结婚以来空前的热情,他把水泥地面拖得干干净净,为了怕煤气中毒,把家里的炉子也拿到门口去了,屋里十分阴冷。母亲最怕冷,但是为了嫩娃儿也只能多穿一点。母亲说,嫩娃儿冬天最好还是裹蜡烛包。她拿出带来的小方被铺在床上,给宝贝穿了一件小棉袄,下半身除了尿布什么也没穿,就放在小方被上裹。可是母亲已经好多年没裹过蜡烛包了,裹了几次都不对,宝贝的嘴唇和腿都冷得有点发紫了,哇哇哭着小腿乱蹬。韵松好心疼,直叫:妈也,快点嘛,宝贝冷啊,昨天还在肚子里热乎乎的,今天就遭这样的罪……母亲忍不住笑了,说:刚当妈就晓得心痛啦?你懂啥子哦,嫩娃儿要冷点,不能捂。常言道:要得小儿安,常带三分饥与寒。你大姐说,人家西藏人嫩娃儿生出来还要丢到雪地里冻一夜,没有冻死的才捡回来养,说这样的娃儿才好养,才不会死……
  蜡烛包终于打好了,母亲还在絮絮叨叨,韵松赶紧把宝贝抱在怀里喂奶。老人的经验还真是对,大人都穿了厚厚的棉衣,而半裸的宝贝晾了这么久还没有任何不适,看来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啊。
  一切都好了,母亲催了好几次要韵松赶紧躺到床上休息,说月子里落下的病一辈子都治不好,可她还处在初为人母的兴奋之中,还不想躺下休息。她抱着女儿靠在床上,用棉签蘸开水给她擦眼,没想到把粘在眼睑上的两排眼睫毛擦出来了。哇,好漂亮啊!睫毛又黑又长,翘翘的,中间是两颗大大的宝石般的黑眼睛,这对大眼睛配在小巧的翘鼻头、小嘴巴和粉嘟嘟的圆脸上,就是一个漂亮的洋娃娃。女儿奶奶说,女儿和她爸爸小时候一个模样。住一排宿舍的妈妈们都抱着自己的宝宝,挨个“到小唐家看他的漂亮女儿”。生了个漂亮女儿,韵松心里充满了爱和满足。
  宝贝该取名了,韵松翻着辞海,问唐文彬希望给女儿取一个什么样寓意的名字。他说:随便你取什么。
  韵松想,女儿很漂亮,但是妈妈不希望她长大后,以自己漂亮为资本,不求上进。美要美在自然,如李白诗云: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。”对了,就叫“天然”,愿女儿永远保持一颗“天然”的心,永远保持人最本真的善和美。唐文彬也认为这个名字好,于是,户口簿上子女一栏里,就有了一个名字:唐天然。
  生了女儿后,韵松就没有一晚睡好觉,每晚睡觉前母亲给她做一碗醪糟蛋吃了后,就到后排平房的招待所休息了。韵松和女儿睡一头,唐文彬睡另一头。看着他睡得很香,韵松不想打扰他,从来没有叫他起来过。饿了,从床头的饼干筒里抓几块饼干吃。十分讲卫生的她,每晚要起来几次给女儿把尿,她不想让女儿养成晚上尿在尿布上的习惯,而每次尿完都要把小屁股洗干净。每晚要起来喂几次奶,每次都要把□用温开水洗净。这样一来,每晚要起来七八次。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,唐文彬从来没有起来过,也没有问一声,呼呼大睡。母亲知道后,心疼地说:坐月子还这样大包大揽,你那样心痛唐文彬做什么?他当爸爸了,在你月子里做点什么是应该的,也累不到他。可是你就不一样了,月子落下的病是一辈子的病,从来没有听说过男人睡在身边,月母子(产妇)还吃饼干的,他不能起来给你煮碗醪糟蛋啊?母亲总是默默地做事,从来不过问他们的事情,可是这次母亲实在看不惯了。
  果然,还没满月,韵松的腰已经痛得弯不下了,只好多躺少坐。唐文彬依然没有夜里起来给女儿把尿、给韵松弄吃的意思,依然睡得很香,韵松也不想叫他。车间很多小姐妹说起生了孩子后,老公如何整夜不睡伺候老婆孩子,那种发自心底的幸福,谁见了都羡慕。可是唐文彬不会,就是叫他洗尿布,他也要等没有换的了才去洗。
  三个月的产假很快就结束了,韵松刚到车间上班,车间书记就对她说:你已经被调到部宣传科去了,去班组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,明天就去宣传科报到吧,樟科长早就在问你啥时上班呢。
  到宣传科报到后,樟科长要韵松负责对外报道工作,就是每月本人和修筑部要有多少稿件见报。到宣传科就不是单写车间的稿件了,要到各个工地采访写稿,还要扶持辅导各车间通讯员写稿发稿。本来月子没有坐好,腰很疼,现在工作累多了,常常还要在晚上写稿,也不能按时回家喂奶。每次回家,老远就看见母亲用背带把天然背在背上等她。天然一看见妈妈了,立即高兴地哦哦叫着,小手小腿直划。看到这个温馨幸福的场面,韵松什么也忘了,丢下工具包,赶快洗手再到帘子后面洗□,然后赶紧抱着天然喂奶。韵松不像别的产妇那样,不管什么人在场、不管什么地方,衣服一撩就喂奶。她才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喂奶呢,而且平时仍然戴好胸罩,既不让人感觉生了孩子就成了邋遢婆,也防止□在哺乳结束后下垂。
  天然吮吸着乳汁,很满足地用一只手抓一只脚玩,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直看着妈妈。母亲说,这是娃儿在认娘呢。
  由于唐文彬会写写画画,在小小的化工厂里也算是个人才,就被调到厂工会当办事员,管宣传和文体活动。出宣传栏、写大幅生产和安全标语、过年过节给职工搞点福利活动,轻松得很。
  一九八二年初,刚生了天然不久,全国开始招收电视大学生。一直有大学情结的韵松准备去考,唐文彬不让,说:你读书天然谁带?韵松也觉得有理,还是等天然稍微大一点再说吧,指望唐文彬根本不行。但是,她希望唐文彬复习考试,可是他根本就不想去考。他说他考不上,因为他在学校时都写大字报刷大标语去了,根本没有学到什么东西。于是,韵松希望他学一些技术和文化知识,提高自己的水平,因为国家在开始重视知识和文化了,提出了建设四个现代化的目标,年轻人是建设四个现代化的主力军啊。下农村耽误了我们的青春,但是我们可以自己找回来。
  唐文彬却不以为然:我只要结婚成家就满足了,其他嘛,得过且过吧,现在我哪能学进去?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不错了:进了机关,当了以工代干,工作清闲又干净。他不喜欢和别人交流,也不喜欢看书报,更不看小说,因此也不懂人的感情世界、精神世界有多么丰富。平时没事就在办公室闲坐,或者听别人闲聊,经常无所事事。
  张景秋和刘荔攀都考上了电大经济管理专业,虽然都做了新娘,但都说暂时不要孩子。她们说:等电大毕业了再生孩子也不迟,不能像你这样辛苦。羡慕之余,韵松决定今后参加自学考试。
  天然三个月时,精力十分充沛,白天很少睡觉。韵松晚上要起来几次把尿、喂奶,白天想睡个午觉都没办法,腰也更疼了。
  一天下午回家后,母亲在煤炉上做饭,唐文彬坐在床边漫不经心翻看一本画报。韵松给天然喂完奶,见尿布湿了,就叫唐文彬拿块尿布过来。他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,叫了好几声都不搭理。韵松生气了,说:你什么事都不干,叫你拿块尿布过来都不行吗?我现在连午觉都睡不成,腰疼得都要断了,不休息好点怎么去上班……话没说完,唐文彬忽然暴跳起来,指着她骂道:你妈的个X,你现在就是不应该睡午觉了!
  韵松再一次惊呆了,难道他连起码的常识都没有?真的不知道生孩子的苦和带孩子的累啊?真的不知道心疼人啊?真的粗鲁到敢当着丈母娘的面骂老婆“你妈的个X”?母亲从来没有受到如此的侮辱,一生说话都是轻言细语,害怕谁在她面前大声说话,更不用说吼叫骂人。韵松把天然放到沙发上,站起来想质问他,为什么在母亲面前如此粗鲁?为什么我现在不应该睡午觉了?刚站起来,唐文彬竟然一个耳光扇过来,毫无防备的韵松,差点被打倒在天然身上,嘴角的血流了出来。
  方韵松万万没有想到,唐文彬会无缘无故打人,而且打的是自己的老婆,是刚为自己生了孩子才三个月的老婆。回过神来,她把天然交给母亲,出门骑上自行车,说:我找你妈去!因为结婚前,他妈妈曾经很慈祥的对她说过:要是他敢打你,你就告诉我,我打死他……虽然有点开玩笑的样子,现在韵松也只有去找她了。刚骑出大门,唐文彬也骑了别人的车子撵上来,和她并排后,手臂一伸,狠狠地横扫向韵松的脸,顿时打得她眼冒金星口鼻流血,从车上栽到地上……
  有了开头,终止就很难了。果然,唐文彬以后还是张口 “你妈的个X”,动手就是打……韵松母亲从小胆小,嫁人后被老公呵护着,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本来准备等天然一岁以后,上了托儿所再回去的。现在又气又吓,实在忍受不了了。她哭着把天然交给韵松,说:遭孽哦,你咋个找了这样一个粗人哦!我怕你今后会受好多苦哦……天然刚六个月,韵松母亲无奈回了成都。
  没有人可以依赖了,唐文彬每天的事情就是接送天然,洗衣洗菜,天然就在化工厂托儿所,也就是工会办公室旁边的一排平房里。韵松已经不能弯腰在水池上洗东西了。唐文彬每天睡到快上班了才起床,吃了饭把女儿送到厂里托儿所就上班了。除了上班外,就是在韵松忙不过来时照看天然。晚上吃了饭依然经常跑到厂里职工食堂去看电视,直看到食堂关门才回家,然后倒头就睡。
  为了显示大丈夫的威风,韵松母亲走后,唐文彬常常在门口当着邻居的面,无缘无故就打骂韵松:你妈的个X,老子养着你们……甚至还把她双手抓住在地上拖。
  本来以为,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会过日子会疼人,以为当了父亲会唤起他的责任感。可是,唐文彬让韵松唯一的希望和寄托都破灭了。想到已经有了孩子,父母远在千里之外。再说,父母都是古稀之人,不能再为自己担心了。韵松选择了忍受,她是个要强又爱面子的人。她不敢去想离婚的事,离婚要到双方单位开证明,她不想闹得满城风雨,怕伤害了孩子。离婚会被所有人说闲话,特别像他们这种情况,谁见了唐文彬都说他是一个老实人,不是亲眼所见,谁都不会相信他如此粗暴。而名字越来越响的自己,只能被别人指责,甚至怀疑她生活作风有问题。
  她在等他成熟,等他明白一个丈夫、一个父亲对家庭的责任。每天,她依然满脸阳光地去上班,很勤奋地到一线采访。晚上把天然哄睡后就写稿、看自考复习资料,她准备报考自考中文专业,这种学习时间限制不死,可以一门一门通过。几年下来,拿个大专文凭,也算了却自己的大学梦了。可是唐文彬看完电视回来,只要看见她看书就不高兴,要么把书抢过去丢到旁边,不以为然地说:小孩都有了,还读什么鸟书。要么就是脱她的衣服要□。虽然韵松也很疲劳,并且讨厌没有感情交流的□,但她还是不拒绝他的要求。她读过文章,说妻子经常拒绝和丈夫□,容易导致夫妻感情出问题,容易让第三者插足。
  平时没有时间说话,有时星期天吃饭时间不紧张,韵松想和他谈点什么,比如各自的见闻,厂里的事情,天然的早期教育等等,可是她说什么他也没有反应。不是闷头吃饭,就是两眼茫然地看着别处,像一个会吃饭的木头人。要慢慢教天然说话了,韵松更没有兴趣和时间去找他说了。日子就是这样,没有激情没有交流,没有情趣没有生机地过着。
  结婚后,韵松从来没有叫唐文彬把工资交出来。自己的工资够开销了,也没有存点余钱、或者私房钱的意思,厂里姐妹们都存私房钱。韵松想:都是一家人,哪里要用钱都是应该的,再说钱是自己挣的,还用得着再存私房钱吗?唐文彬自己保管工资,要买米买煤,或者要他去买点东西时也方便,她知道他是不会乱花钱的,除了给他家里。如果家里真的需要他资助时,他也应该给。他们两个相差十天发工资,韵松的钱用完了,如果后面还需要用钱,就是唐文彬的钱了。
  天然十个月的时候长牙,把韵松的□咬破了,伤口感染,只能断奶。天然开始喝奶粉,另外再添加些容易消化吸收的饭菜。奶粉供应很紧张,商店来了很快就会被人抢购。
  星期天中午吃饭时,韵松说:听说商店刚来了一批奶粉,天然的奶粉没有了,你刚发了工资,去买几袋回来吧。唐文彬没有反应,韵松又重复了一遍。然后问了他一句:你现在的工资是多少啊?“三十二块五”。唐文彬还是没有表情。韵松想逗他一下,就笑着说:嘿嘿,还口口声声说养着我们两个,三十二块五能养我们啊?
  一句玩笑,却让唐文彬恼羞成怒,跳起来照着韵松就是一巴掌,然后狠狠地说:你妈的个X,老子把你捆起来打!他抓来一根绳子把韵松手和上身捆起来,天然站在地上抱着韵松的腿,吓得哇哇哭着喊妈妈。天然的哭喊终于让他松开了绳子,但是他的手却没有停下来。韵松愤怒了,她要反抗。她顺手抓起一只小碗,真想狠狠地砸他脑袋一下。最后还是不忍心,只是照着他的额头象征性地敲了一下。她想警告他,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。谁知,唐文彬的额头却破了一小块,流出了一点血。她没想到自己轻轻一敲,那个脑袋就破皮了,又很心疼,赶紧拿出酒精纱布把伤口贴上。
  包扎好伤口,天然还在哭,韵松把她抱在怀里,坐在沙发上哄她。以为这样两人扯平了,战争也该停止了。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这时的唐文彬就像一只红了眼的野兽,冲过来照着韵松脑袋就是一阵乱拳。站着打不解气,就跳起来左右开弓,边打边骂道:你妈的个X!敢把老子的头打破!老子揍死你……
  为了保护怀中的天然不受伤害,韵松一直躬身护住她一声不吭,就像小时候看见麦田里那只为了保护小鸡,被老鹰抓光了毛的黑母鸡。任凭他发疯般的打,一直到头痛得要裂开了,耳朵也听不见了……唐文彬打累了,瘫坐在沙发上,大口大口喘气。
  韵松记不清那晚是怎样把天然哄睡的,只记得头晕想吐还伴有撕裂般的痛,一只耳朵完全听不见声音,一只能听见一点。第二天早晨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时,她吓得赶紧把头发都往脸上披。由于她的头是低下护住天然的,唐文彬拳头一阵猛打的,全是头顶和后脑,脸上除了眼睛鼻子嘴巴外,四周全是紫色的淤血,从发际线向脸中央包围,就像戴了一圈约三公分宽的灰紫色带子。唐文彬看了她一眼,什么也没说,上班去了。
  约好了今天要去工地采访一个老工人,不能随便请假,她戴了一个大口罩,把刘海梳得长长的,只露出一双眼睛,还是强装笑脸去上班。到工地戴口罩还说得过去,回到办公室,别人都在写稿没有人注意她,韵松赶紧坐下把脸对着墙壁写稿。
 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。刚坐下一会,部工会主席龚家任特地到科里来,给韵松提供一个采访对象。看见韵松的脸,龚主席大吃一惊,问她是怎么弄的?韵松低着头支支吾吾,说自己骑车不小心摔了跤。龚主席连连摇头:小方,不要骗我,这根本不是摔伤……职工都把工会当成娘家,龚主席慈父般的话,让韵松真的如见到娘家亲人一样,委屈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,她哭着把事情的经过讲了。龚主席和科里同事听了都义愤填膺,想不到坚强能干的方韵松,竟然还在遭受如此残暴的家庭暴力。
  龚主席立即通知化工厂,叫唐文彬到修筑部工会来。唐文彬规规矩矩站在龚主席面前,龚主席毫不客气地对他说:告诉你唐文彬,方韵松是我们单位的好同志,你再这样对她,我们对你不客气。唐文彬连忙承认自己不该打老婆,保证今后一定改。
  韵松头痛半个月后才渐渐好转,一只耳朵一个月才重新听见声音。让她更为伤心的是,唐文彬把她打成这样,虽然在龚主席面前承认了错误,回到家里却根本不问她一下,更不要说赔礼道歉了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。韵松觉得心都死了,为了天然,她依然每天下班后木然地做饭、带孩子,两人什么话也没有的吃饭……伤心、绝望、劳累,韵松的胆囊炎又在频繁发作,每次发病都在下午开始晚上加重早晨好了,所以她没有请过病假。自结婚以来,她每次晚上疼得在床上滚,甚至滚到地上,疼得口干舌燥,多么想唐文彬起来给她倒杯水啊。可是唐文彬从来没有起来过,也没有问过她要不要喝水?要不要吃药?要不要去医院?有时候韵松实在忍不住翻滚得厉害了,他还很不耐烦地吼道:烦死人了!
  想起以前母亲晚上任何时候身体不舒服,父亲都会马上起床去药店给她买药,呵护备至……韵松的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往外流。她不敢奢望自己有母亲那样的福气,希望的是,丈夫主动知道照顾老婆和孩子,而不是叫他做什么。依他的脾气,半夜叫他起来肯定要发火,与其让他骂骂咧咧起来做点事情,还不如自己忍受痛苦,至少不会在身体的伤痛上,再加上精神的伤痛。所以她从来没有叫他晚上起来做什么,包括自己坐月子,情愿自己吃苦。她想,一个男人不知道心疼老婆孩子、不知道自己该对家庭负什么责任,别人是教不会的,他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小男人,虽然高大魁梧,虽然摆大丈夫架子,打骂老婆,但是他根本不懂什么叫“大丈夫”。
  想起两句名言:“妻子是家庭中的太阳,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。”、“好女人是一所学校,可以把一个浑小子,塑造成一个好男人。”它们曾经是她建设幸福家庭的标尺,可是现在,方韵松承认自己失败了。她既不能成为太阳,去温暖那个木头一样的人,也不能成为一所学校,让唐文彬成长为一个好男人。
  英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四川省政府工作,已结婚生子,郭敏夫妻正忙着去美国做学者访问,五哥早已结婚并生了一个女儿,嫂子漂亮贤惠。他们都很幸福很忙,韵松不想用自己的悲伤去打扰他们,她给他们和父母写信,都说日子过得还好,要他们不要担心。
  经过无数次的思想斗争后,韵松决心不再做沉默的羔羊,她准备离婚。如果在她提出离婚之前唐文彬能悔过自新,她还能原谅他。她觉得应该先好好和他谈谈,如果他还是执迷不悟,就和他摊牌。这样对待自己苦苦追求的人,是他变化惊人,还是以前根本就没有给他表现的机会?是有什么别的想法?还是自己哪里不好?白天是说不起话的,韵松想在床上和他谈谈,那样的氛围要好些。
  每次韵松都温柔地靠着他,用温柔的语调说话,可是每次刚说“我们好好谈谈吧……”话音未落,唐文彬立即把背一转,吼道:没什么好谈的!每次都是这样,根本无法交流。于是韵松就改在做完爱后,两个人情绪都很好的时候,小心的提出话题,他依然把背翻给她,依然冲头冲脑丢给她那句话,然后呼呼大睡。
  黑暗中,韵松在悄悄地流泪,任伤心的泪水浸湿枕头。唐文彬对身边无奈的叹息、痛苦的呻吟、伤心的哭泣从来不理会,即使醒着也不理会,连一声安慰都舍不得。韵松也习惯了,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,一点不指望他,就当身边睡了根木头,《红色娘子军》里的吴琼花嫁给一根打磨得很光滑的人形木头,而自己则嫁了一根长钉子会打人的木头。韵松有时对他说:你到我家来傻坐的时候,不是笑得很可爱吗?为什么现在不会了?笑是最廉价的礼物,送给谁都受欢迎,别人高兴,自己快乐,何乐而不为?你为什么吝啬得连一个笑脸都舍不得给别人呢?
  唐文彬总是想:方韵松已经嫁给我了,难道还会离婚?以她这样小有名气的女人,最怕离婚闹得满城风雨。所以,他也根本没有想改变什么。最后,韵松只好对他摊牌。她说:你太令我失望,我没有要求你给我荣华富贵,只要求你知道心疼我就满足了,可是你不知道珍惜,把我的宽宏大量当成软弱可欺,把我的勤劳当成是应该做的。告诉你唐文彬,想靠武力来征服老婆是愚蠢又徒劳的,因为你老婆不是旧社会的小媳妇,她有文化懂感情,要征服她很简单,用你的温存体贴和像海一样宽阔的胸怀,担负起你做丈夫、做父亲的责任。知道揭竿而起吗?知道物极必反吗?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吗?唐文彬,现在我告诉你:我要和你离婚!
  唐文彬背对着韵松,过了一分钟,哼了一声:你休想!
  他心里说:想拿离婚来吓唬我,让我改变,我改变了就什么都听你的,什么都依着你,人家不笑话我,说我怕老婆、妻管严吗?没门!
  你不想离婚又不愿交流,难道我就这样任你打骂?你凭什么要这样对我?你能说出理由来吗?难道我们就这样过日子?让女儿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?她已经在学说话了,难道你愿意听见自己的女儿一开口就说“你妈的个X”?我给了你一次次的机会你都不当回事,你以为感情是随便可以践踏的吗?
  别看唐文彬装着不理不睬的样子,其实他哪有胆量离婚?他知道自己穷又没本事,韵松不但里里外外一把手,粗话细活都能干,钱也比自己拿得多,还不像别人的老婆那样把男人的钱掏干净。这样的老婆哪里再能找到啊,自己依靠她都依靠惯了,真的一个人生活还不知道怎么过呢。离婚不但被人笑话,以现在越来越贵的结婚费用,自己也没有能力再找啊。
  他知道韵松离婚什么都舍得,唯一不会放弃的是孩子。抓住了她的软肋,以后韵松要提离婚,他就说:可以,但是女儿得归我。韵松怎能舍得一个女孩子跟这样的父亲生活?不要说是女孩,就是男孩他也没有教育的资格和水平。协商不成,韵松决定起诉离婚。他还是那个办法:武力加耍赖,反正就是不离。
  韵松冒着大雨抱着天然来到法院时,却被告知,孩子不满一周岁不能离婚。
  天然十五个月的时候,韵松想到把她带回四川,请父母亲暂时帮照看一阵,然后回来和他离婚。没有孩子在身边,事情应该简单多了,至少两人吵起来打起来,不会伤害孩子。
  韵松请了四年一次的探亲假,把天然的衣物用品装了满满一竖型大旅行拖包,还有两个大背包装路上吃穿用东西的。临行前一天,韵松给父亲发了电报。她对唐文彬说:我明天带天然去四川看望父母。他没有反应。第二天,他也没有问要不要送,什么也没有说就上班去了。韵松本来也不指望他做什么,她能收拾这么多东西就能带走,这条线她已经走了好多趟了,每次都大一包小一包挂满身上,每次父母和两个姐姐都要给她和方韵兰带腊肉、汤圆粉子以及其他土特产,她还曾经带过手风琴、自行车、小石磨等回来,上下车、转车、挤车,早已习惯了。当她背着驮着,大一包小一包在路上时,常有高大魁梧的北方大汉对她啧啧称赞:四川女子真不简单!
  韵松一手抱着天然,一手拖旅行包,左右背着两个大包乘公交到火车站、再乘火车到南京,在南京只能买到第二天晚上去成都的卧铺票。母女俩就这样在闹哄哄的母婴候车室里等了一天。
  火车还没有开出南京城,天然就发烧了。幸好这是一节专门给江苏省篮球队去成都比赛,增挂的卧铺车厢,篮球队的卫生员给天然打针吃药,很快退了烧。旁边都是热心帮忙的人,韵松心里没有感到孤独。火车到了成都站刚停稳,韵松就看见父亲苍老的身影站在月台上。背上的弧度更大了,可是父亲一直努力挺胸抬头,脸上一直挂着慈祥的笑容。刚下车,父亲就一把抱住了自己最小的外孙女,乐呵呵的样子,让韵松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自己的模样,顿时感到一股热流涌遍全身,泪水情不自禁湿润了眼睛。
  为了怕父亲担心,母亲回去时,韵松特地要求她不要把自己被打骂的事情让父亲知道。现在韵松不得不对父母说出,想把天然暂时交给他们照看的原因。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,可是没想到,话还没说完,年已八旬的父亲就勃然大怒:唐文彬,你不是人!父亲很果断地对韵松说:天然由我带,你回去和那个畜生离婚!为了不让年老的父母伤心,韵松没有在他们面前流一滴泪。她强忍着泪水,想到唯一能倾诉的人只有五哥,她要去向五哥倾诉她的不幸。
  韵松带天然到了江源。看到昔日可爱的小妹如今都做妈妈了,华金岷欣慰的笑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。可爱的天然让哥嫂喜欢得不得了,他们抱着她去逛街,买东西给她吃。晚上,韵松和哥嫂摆龙门阵时,五哥问韵松:唐文彬对你怎么样?韵松像一只受伤后,终于跑回家的小鹿,在曾经深爱自己的人面前,她再也无法克制了,一下子伏在五哥的肩上痛哭起来,就像火山喷发、就像山洪暴发,两年多来一切的委屈、悲伤、痛苦、绝望都倾泻了出来……华金岷牙咬得咯咯响,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,还没听完就一拳砸到桌子上,桌面的玻璃砸碎了,鲜血从他手上流出来……贤惠的嫂子非常同情韵松的遭遇,一边给丈夫包扎伤口,一边叫丈夫不要激动,好好陪妹妹说说话。
  向哥嫂倾诉过后,韵松心情好多了。回到成都,收到唐文彬的信,这是唐文彬写给她唯一的一封信,信中说:
  韵松:
  近来好吗?天然好吗?从你带走天然后,我很苦闷,吃不下饭睡不好觉,夜里经常失眠,昨晚又是一通宵。我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,这几年我不求上进,好的没学到,坏的倒学了不少,打骂老婆、脾气粗暴,一点小事也斤斤计较。吵嘴打架是会伤感情的,我一时糊涂造成了恶劣后果,让你很伤心,搞坏了身体又影响了工作,到头来是我自作自受,我真恨自己。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,而是要让自己牢牢记住,我向你和父母亲保证,今后再也不会动手打人了。
  父母亲好吗?我真对不起母亲,那么老远来给我们带孩子,我却对她不好,让她伤心,临走也没有送她,这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的罪过。气走老人、打骂妻子,我应该得到惩罚,不管你们给不给我惩罚,我都要在良心上受到惩罚。
  说句心里话,我是很爱你的,我相信你到现在也还是爱我。只是恨我太不争气,你走后我受到了很大刺激,整夜失眠,抽烟也越来越厉害了。你什么时候回来,请写信告诉我,哪怕见到你一个字也好,我要去接你……
  唐文彬于1983.6.23 凌晨
  看完信,韵松哭了。不知是感动,还是觉得唐文彬通过这段时间的反省真的成熟了。如果他真的改了,韵松还是决定原谅他,毕竟自己曾经爱过他,他也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坏蛋,本质还是朴实的,只是不够成熟,成熟了他一定不会是这样的。离婚不仅对夫妻双方和孩子造成心灵伤害,还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父亲还是不相信唐文彬信中的话,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凭一封信就相信他能改变吗?我不信!”父亲的意见很明确:要韵松坚决和他离婚。母亲却说:“他认识到错误了,再给他一次机会吧。我们年纪大了,你三姐这里还有两个娃儿,天然还小,放在这里我不放心。”
  英姿也生了一个漂亮女儿,她刚在省政府被提拔为副处级,工作很忙常出差,只有一个晚上有时间和小嬢嬢长谈,为了不让英姿太担心,韵松很多事情都没有对她说,只是说自己过得不开心。分别时,两人都感到意犹未尽,依依不舍。
  回家前,韵松还是决定把天然带回去,再给唐文彬一个改过的机会,做到仁至义尽。母女俩从重庆坐大轮到武汉,从武汉坐船到南京,再转车回鹰山。虽然路上带着天然很辛苦,要转几次车船,但是想到长江三峡很快就要修筑三峡大坝,三峡美景将不复存在,坐船过三峡要抓紧机会了。而长江三峡是自己和父亲心中必去的人间仙境,这次自己先带着天然走一次,下次再陪父母走……
  美丽的长江三峡如立体的画廊般,优美、险峻、幽深,古老的传说和名胜古迹伴随了一路。天然在几天轮船旅途上的快乐是可以到处跑,不像在火车上不好玩。船上两个老外拿着微型摄像机,一前一后,跟在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后面摄像,满脸的笑容。
  船过神女峰时,韵松遥望着站在峻峭的神女峰上那个美丽幽怨的神女,心不禁被深深刺痛了,不知道她遥望了多少年。她真的是在守护着过往的船只,并为它们导航吗?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,在等候一份爱,在守望一份永远得不到的幸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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