瓦瑶河摄于当涂横山路途
朱自清先生说:游记里是一个梦。这些年,我走走停停,不停地在此处和彼处,作着一个个梦。有些梦是好梦,有的梦稀松平常,有的梦很快会忘了,而有的梦常驻心中……身在途中,我享受细腻的贪婪。回想这一路行走,无论是陆地还是水上,我的内心完整而丰盈,梦境的游历与现实的游历相映成趣,有时现实的游历梦境曾历经,有时梦境的游历被现实所混淆。而这些,我懒得分辨,我任它长驱直入,直至进入我的身体。久而久之,它们便成就了我的观照。 回想这些年,热爱行走,是因为喜欢。喜欢是没有来由的,它原本就是一种宿命。行走的结果,是走过了许多的桥,看过了许多的水。云也观察过,但云太高贵了,渺不可及,便留下以后再说。在桥边和水边,我留下一长串一长串的细节。 忽一日,读一语,曰细节为“有包孕的时刻”。当下惊叹东方语言与西方语言在翻译之间所迸发的性感时刻。 那日,去丹徒石门去观玩。便逢着了这样一个细节。这细节来自于路边的向日葵。 每一朵向日葵,莫不是一片金黄。这些金黄,千娇百媚,惹人爱怜。其中有一朵,极像了一个人。清高,柔媚,饱满而又清素。记得拍它的时候,心里就有些感动。当时风特别大,向日葵总在动,可我还是想留下清晰的它。 其实小时候也种过向日葵。种籽的兴奋,于当时是颇兴奋的事件。但过不几天,便忘了它。孩子,哪里有等一株植物或一朵花开的耐心呢。其实,及至大了,才知道原来该等的等了,不该等的却没有等。在该等和不该等之间,留下了缝隙,而我们在成熟之后称这个逢隙为“遗憾”或者“错过”。 说远了。回来。向日葵悄悄长出来了,今天有了小花苞,过不几日,有了小脸盘,明天,慢慢地居然长成像小孩的圆脸了。向日葵花盘结籽的时候,常常等不及去看它。看的时候问:可不可以吃啊。甚至用指甲抠一枚生瓜子出来,放到嘴里咬,待咬了才发觉是空的。于是放学便又有了可做的事。去看那花盘,看它如何向阳。又如何在夕阳下山的时候奇异的背阳。记得:那些逐渐饱满起来的葵花籽儿一个个挨得很紧,起先是瘪的,怯怯的,待吸足了阳光,便有了信心似地,饱着头颅们紧紧挨在一起,在很忽然的时候,绒毛便青葱了,以致于后来要使劲才抠得出几枚瓜子来。放在嘴里磕的时候,生涩而没有回味。现在想来,那种生,分明是一种新。 又想:怎么都用花蕾来形容女孩,怎么没有人用生瓜子来形容少年? 路边的向日葵。在风里尽展娇媚。它们身上的那种朴素的憨直,隐藏着惊巧,但看上去又是极直白的。我想:这大概便是为植物的智慧了。因为在江南,初春的油菜花也颇可看,它也是金黄的,极山野的,但若要拿它与向日葵比,个人感觉是低了一个档次。油菜花固然好看,然而总是以群夺胜。可远观,却不可近玩;可在摄影上俯瞰鸟瞰,而不可微距待之。为何?一近了,便露馅了,让人无所适从,无可拿捏,只好大而化之,只好掠其衣表而远避其质。而向日葵却不同,它的只一个花盘,便上得厅堂,下得厨房,能承受百般的挑剔,也能抵得上数千次的凝视,这种磊落和天然,自有一种为植物的大气。 我眼中的向日葵,与风和鸣,与蓝天为伴,它与田畴和村舍,与突兀的电线杆,都相映得当。我看见它们时,不由得停下来,我喜欢它被风吹歪的样子,也喜欢它背阳而眠的样子。甚至它们的不守规矩,在我也是有趣意的。 那日郊游返回,欢悦一直保存至今。现在想起它们,心里除了欢悦,还是欢悦。此时,记起它们来,觉得它们在与阳光亲吻,在用满目的金黄进行温柔的占有。而其神情,却如此性情自由。比起山涧那些同样可爱的秋果来,还要纯粹许多。由此,我觉得,我的行走还是要继续,我的梦还要继续做,我的梦境还要继续在现实中交踞和混淆,因为在人生途上,我无法预知还有多少个像这样与向日葵的邂逅,会带给我行走过程里那令人无比心动的有“包孕的时刻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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