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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人自芳:长篇小说《浴火》问世(一、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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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10-12 14:12:02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http://www.jjwxc.net/onebook.php?novelid=884229
我市女摄影家、作家(ID:无人自芳:)以自己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完稿,请各位网友赏阅,批评。
一个特殊的家庭,一个在错误的时间,错误的地点降临的生命,命中注定她将坎坷一生。一个被当成“幺儿”祈盼,却偏偏又是一个“幺女”来到人间,命中注定她将顽强一生。坎坷和顽强伴随她一生,她在坎坷和顽强中快乐、痛苦、挣扎、成长。
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将是个男孩降生到人间时,她偏偏又是一个女孩,奄奄一息时被丢进马桶,又奇迹般在父亲的大手中活过来。刚刚结束童年虽然清苦但很快乐的日子,就由于父母无力抚养而寄人篱下。在亲姐姐家里,却要照顾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侄子。当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、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时,又被姐夫骚扰和姐姐仇视。满以为找一个清贫老实的丈夫可以得到呵护和疼爱,结果却嫁给了一个高大英俊、看似老实却心智很不成熟、又粗暴无知的男人。长期的忧郁和悲伤,导致她在50岁的时候患上了癌症。
在经过爱与恨、欢乐与痛苦、生与死的洗礼后,她最终为人们展现出一个浴火重生的美丽新生命。这就是本书主人公方韵松,在半个世纪的特殊历史环境下,演绎的一个美丽善良、多才多艺女子曲折传奇的人生经历。以及那个年代对人们思想、精神的扭曲和摧残。
发表于 2010-10-12 16:02:31 | 显示全部楼层
谢谢半尺天涯版主!抽空就看看。——你可不可以转载到这里来呢?
发表于 2010-10-20 21:14:54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版欢迎该作者在此转载。祝贺!
 楼主| 发表于 2010-10-23 14:47:17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半尺天涯 于 2010-10-23 14:52 编辑

第一章马桶里拎出来的“幺儿”

引子:这是一座出名酒的城市,它的酒香飘了五百多年,香遍了全球。名酒叫五粮液,因此这里有中国酒都之称。这里又是一座建成有二千一百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,三面环山,三水绕城,岷江和金沙江在合江门相汇,成为全球第三大河——长江浩浩东流大海,因此这里又有万里长江第一城之称。方韵松就出生在这座历史文化名城——四川省江源市。
  方韵松来到这个世上纯属误会,因此也注定了她一生命运多舛。
  江源市坐落在金沙江北岸,金沙江在江源市稍稍拐了一个弯,这个湾被江水冲积,形成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原。过江沿着江边走不到十里路就是这个江岸平原,平原上有富饶的土地。一门 “湖广填川”时从关中入川的大家族,在这里世代聚居和繁衍。这个地方叫方家湾,高大威严的家族祠堂里,供奉着方家入川后十几位列祖列宗牌位。
  本书主人公方韵松的父亲方奎昌,在孙中山到处奔走呼号,组建反清同盟会的时候,出生在这里。因为方家世代单传,在云南做朝廷命官的祖父,给这个孙子起名奎昌。奎是字辈,昌是希望他好好读书,将来做官,光宗耀祖让方家繁荣昌盛。
  然而,读了好几年私塾的方奎昌对做官毫无兴趣,但也没有辜负家族厚望。母亲是父亲纳的妾,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后,家道中落,方奎昌只有十岁。狠心的堂叔父子就常常暗中欺负方奎昌母子三人,想霸占他们的房产和田产。十二岁时,方奎昌被一个同情和暗中资助他家的本家叔父带到云南、广东做货栈生意。本着诚信经商的原则,加之勤劳智慧,本家叔叔的生意做得很大。方奎昌由于勤快好学,忠厚正直,帮叔叔生意拓展出了大力,也得到可观的报酬,学了一些生意经,练得一手好算盘和一手好字,他可以同时用两把算盘算账。他还利用到上海和广东“出差”的机会,学习了食品生产、化工生产流程。
  踌躇满志准备回家开工厂办实业的方奎昌,在广东接触到一些进步思想,又对□和红军十分仰慕。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志鸿,寓为心有鸿鹄之志。三十岁时听说红军路过四川,便带着所有的工钱、一把油纸伞和一只手电筒,只身上路回去投奔红军。鞋子走破了好几双,还遭了土匪抢劫,辛辛苦苦十八年挣来的五百块大洋被抢走三百块。结果到云南时红军已经走了。红军没有找到,却被当地土豪当成红军探子抓了起来,幸亏被一个乡绅亲戚保了出来。 
  方奎昌母亲已经守了二十年寡,二十年里她吃斋念佛,靠出租丈夫留下的田产,和方奎昌请人带回来的钱维持生活。女儿出嫁后,窥觑她财产已久的堂弟父子天天来恐吓她:你儿子早就死了,你这个孤老太婆,还天天在这里做啥子?赶快死了算了……母亲不相信儿子死了,她每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儿子,每天晚上守着一盏孤灯流泪,盼望儿子回家娶妻生子给她养老送终,眼泪几乎把眼睛腌瞎了。。
  红军没有找到,方奎昌也就准备安心回家娶妻生子孝敬老母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,这一路走来,竟然会了却老母亲十几年的心愿,娶回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。
  原来,方奎昌在经过云南和四川交界、一个名叫腾寨的乡场投宿时,竟被这家名叫“杜家客栈”老板十八岁的漂亮女儿迷住了。当他心神不定吃饭时,偶然抬眼,却发现那个端汤来的漂亮妹儿,正柔情似水地偷看他。四目相对时,那妹儿羞得手一抖,汤泼洒在桌上,吓得满脸通红跑开了。别看方奎昌在外闯荡多年,可他除了偶尔和叔父喝点酒外,没有在花花世界沾染一点恶习,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大眼睛、白皮肤、身材娇小的妹儿弄得脸发烫,胸口怦怦直跳。从来没有离开过乡场的妹儿,第一次看见这么一个虽说不算很英俊,但身材高大气质不凡的男人,少女的心也从此不平静了。
  人的一生,往往就是被一种偶然,或者一个巧合注定了,佛家认为是“缘”。方奎昌心里反复问自己:难道这个漂亮妹儿就是他等了三十年的女人?
  方奎昌这时才体会什么叫一见钟情,他认定母亲要他娶的妻子,一定就是这个天仙一样的清纯妹儿。于是,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托人紧赶慢赶,走了六百里路到杜家客栈提亲。可是老板娘却认为他是一个又老又穷的“穷老相公”,还远隔几百里路,便断然拒绝了。
 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,那个平时温柔贤淑,低眉顺眼的妹儿,这时却变成了烈女,因为她正在同爹妈的包办婚姻斗争呢。妹儿斩钉截铁地说:爹妈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,她就去死。
  爹妈没当真,说某某某那么有钱又是保长,你不嫁,某某某有几百亩好地,你也不嫁。倒偏偏看上这个老远的“老穷相公”,今后我们有个三病两灾的,你咋个回来经优(照顾)我们?自古以来,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你一个姑娘家家的,倒要自己作主嫁人,你不知羞耻,我们还怕别人戳脊梁骨呢!
  可是当妹儿真的几次从上吊、吞鸦片、喝大碗烈酒后被抢救过来时,爹妈知道一切阻挡都无济于事了。于是漂亮妹儿杜桂莲自己做主嫁给一个“穷老相公”,就成了当时乡场上,以及周围百里的爆炸性新闻,以至后来很长时期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。
  漂亮妹儿杜桂莲,就这样成了方韵松和四个姐姐的母亲。若干年后,杜桂莲还很自豪自己当年的壮举,说自己目不识丁,却用行动响应了孙中山先生倡导的婚姻自由。而且慧眼识珠,一眼定终身。男人能干忠厚,吃喝嫖赌一样不沾,爱婆娘爱娃儿爱家,这样的男人到哪里找?自己当年寻死觅活,虽然只是反抗爹妈的包办婚姻,没想到还真的撞上了好姻缘,就是当时死了也值得。
  方奎昌也没有让娇妻为自己白死几场,娶回家后真是放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呵护备至。老母亲见儿子娶了一个漂亮贤惠又乖巧的媳妇回来,十分疼爱,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着,见人就说:这是我的幺姑娘……眼泪不流了,眼睛也好多了,一家人日子过得和和美美。风趣幽默还有点浪漫的方奎昌,十分欣赏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,便把陆游诗:“伤心桥下春波绿,疑似惊鸿照影来”中的“惊鸿”作为娇妻的爱称。自己叫志鸿,她是惊鸿,惊艳志鸿之鸟!够浪漫的。
  由于方奎昌辈分高,有文化人品好,见过世面又刚直不阿。回到家乡后,家族所有人都推举他当族长。方奎昌上任的第一举措,就是废除女子不能进祠堂祭祖的祖训,提倡男女平等,所有女娃一律上学堂读书,好像晓得自己命中注定只有女娃似的。令他没有想到的是,这一革命性举措,让方氏女娃开始接受良好教育,从此人才辈出。不少人后来还漂洋过海,到西方接受现代文明教育,她们从世界各地捎信来,说如果没有大伯爷废除祖训,就没有她们今天的成就,感谢大伯爷让她们和男娃一样平等。
  若干年后,见幺女也成为一个小才女,母亲不无骄傲地说:我们方家就是“女山旺”,女子个个有出息。男子呢,除了你爸,就没有一个成器的。她说了好几个父亲上下辈的几个男人,不是吃喝嫖赌败家败业,就是好吃懒做苟且偷生。还有一个到美国去留洋的,好的没有学到,去□被人家把命根剪去一截……。
  娇妻连续四年给方奎昌生了四千金,他没有丝毫嫌弃。喜欢梅兰竹菊四君子的他,分别把它们给女儿取了名。族谱排好奎的下辈是韵字辈,所以四个女儿就分别叫方韵梅、方韵兰、方韵竹、方韵菊。可膝下无子,总有点美中不足,虽然方奎昌一再说男女平,但是杜桂莲总觉得对不起丈夫,多次劝说他再娶一房,甚至悄悄为丈夫物色好了一个大家闺秀,人家也乐意。可是方奎昌晓得后不但不高兴,还第一次对娇妻大发雷霆,说,无论儿女都是他的骨肉,他都喜欢,他都一样供他们读书,把他们培养成才。
  抗战初期,留学德国学造纸归来的上海人钱昌盛,要在江源市造中国第一座造纸厂,名为中原造纸厂。老板采取国外招募人才的先进方法,在报纸发布、街头张贴招聘启事。方奎昌胸有成竹去应聘,在几百名应聘者中独占鳌头,成为中原造纸厂的第一任总经理,亲手把德国老板投资的造纸厂建起来。能干廉洁而又忠心耿耿的方奎昌,自然受到老板赏识,娇妻和两个幼年的女儿也在那时尽享荣华富贵。。
  除了文革时期不敢说以外,杜桂莲常常骄傲地对韵松说,那时家里有厨师和保姆,她就和厂里的太太们打麻将。每到周末,奎昌都要西装革履,带着穿着时尚的她,去参加老板的家庭舞会……后来方韵松和母亲在文革中,到街上看焚烧旗袍和高跟鞋这些“封资修”的东西,母亲很神秘地在韵松耳边说:“我那时穿的旗袍比它们还漂亮,全是苏杭真丝绣花的,高跟鞋有这么高!”说完伸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,比划了一个“一札”的长度,风韵犹存的脸上,难掩当年风光的自豪。
  方奎昌虽然生性善良耿直,但也有文人的率真可爱和迂腐,还有 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的傲骨。他硬是看不惯老板打骂工人,剥削工人,硬是不愿在老板面前唯唯诺诺。最后,硬是潇洒地对高薪和优越的生活说拜拜,情愿自己“打烂账”去。
  率真近乎天真的方奎昌,在岷江南岸买了几亩地开化工厂,生产肥皂、碱、洋火等。除了政府腐败经济萧条的原因外,还因他的过分善良,最后都关了门。想想看,赊货去卖的都是穷人,他不但不好意思追债,还常常把自己身上仅有的钱、衣服送给来求救的朋友、熟人,身上的不够就急忙跑回家把家里仅有的拿来凑上,这样的老板虽然口碑很好,对于生意却只有四个字:关门大吉!
  当日本鬼子大举侵略中国并逼近四川时,日本人的飞机常常在头上嗡嗡飞过,丢下的炸弹把街道、房子炸得千疮百孔、一片疮痍,满目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景象。
  那时,只要尖厉的警报声一响,方奎昌夫妻俩就带着四个女儿,和全城成千上万的人“跑警报”。在一次跑警报乘渡船过金沙江时,方韵菊突然哇哇大哭不止,弄得满船的人惊慌失措。有几个凶神恶煞地对方奎昌夫妇说:赶快把娃儿嘴捂住,日本人听见不得了,一颗炸弹丢下来我们都遭了,不捂嘴就把娃儿丢到河里去!
  母亲怎忍心捂住娃儿的嘴?她刚满月啊。这时一个大汉站起来要抢娃儿,刚巧一颗炸弹又在几十米远的水中炸了,本来就摇摆不稳的船更加剧烈地颠簸起来,全船人都轻轻尖叫起来,抱着头缩在船里。在全船人一致恐吓下,母亲哆哆嗦嗦把□塞进女儿嘴里,孩子被□堵得满脸通红,呜呜叫着两脚乱蹬。母亲流着泪硬是没有把□□。老艄公叉开两腿死死把稳了舵,终于把飘摇的渡船划到对岸。
  本来身体就瘦弱的方韵菊,哪禁得住这样的折腾?到南岸后就几乎奄奄一息。警报解除后,方奎昌夫妇想到美国人在教堂附近办了一家育婴堂,专门收养孤儿和弃婴。听说不但有吃的,还有良好的医疗。自家已经无力把这个病怏怏的娃儿抚养大了,送到育婴堂说不定还有生的希望。于是,杜桂莲便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,将方韵菊衣裤穿好,打了一个蜡烛包,揣了生辰八字,放在一只提篮里,悄悄放在育婴堂门口。然后躲在不远的暗处看着,一直等到一个嬷嬷出来,把孩子抱进去后,她才抹着眼泪回家。
  后来育婴堂在战火中几次迁徙,方奎昌夫妇多年一直打听方韵菊的下落,都没有一点消息。解放后才听说育婴堂的孩子如果没有死,都被美国人带回国了。从此,四女儿方韵菊究竟在哪里?她还在不在人世?成了方奎昌夫妇心中一个永远的痛。
  解放后,已经无房无地的方奎昌,又在江源市租了一间门面房,开了一家蛋糕作坊,一分钱一个蛋糕。由于质好量足价格公平,蛋糕作坊生意很好,每天供不应求,还被市政府幼儿园指定为定点供应蛋糕的商家。方奎昌三个女儿也个个聪明争气,在学校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,小学初中都在跳级,所以她们都比自己的同学小两三岁。在街坊邻里面前,方奎昌夫妇很自豪。日子过得殷实,除了没有儿子的缺憾外,方奎昌夫妇别的都很满足了。
  为了能再生一个儿子,体弱多病的杜桂莲多少次悄悄到庙里给送子观音菩萨烧香,还跑几十里路到一个据说很灵的“打儿窝”去打儿。那是在一座石桥下的一块大石头,石头中间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窝窝,想生儿子的人只要站在桥边用石头去砸那个窝窝,砸中了就会如愿,让杜桂莲兴奋不已的是,她居然砸中了!。
  一九五三年,声势浩大的“三反五反”运动结束前夕,城南一个叫华之风的人,在市政府某部门管财务。他的妻子因产后风刚死不久,他就被打成贪污犯进了监狱,给年逾古稀的老父亲丢下一个刚满月的儿子华金岷。一位朋友希望方奎昌夫妇把这个娃儿领养了,说他父亲什么时候被枪毙也难说。本来思儿心切,又看着这个嗷嗷待哺的娃儿确实可怜,方奎昌夫妇二话没说,就把娃儿抱回家了。
  他们把娃儿视为己出,疼爱有加。首先就是给娃儿起名。前面四个是女儿,这个儿子就是老五,方奎昌说:既然四君子都有了,就让岁寒三友都在我们家吧。老五就叫方韵松,他既要有松的高洁和傲骨,又要成为我们方家的继承人顶梁柱。为了养育这个刚满月不久的娃儿,杜桂莲白天给他喂蛋糕、喝米汤,每天半夜还要起床换花样熬米糊喂他,两眼被煤油灯的黑烟熏得总是流泪不止。天长日久,她的两颊流出了两道深深的泪痕,眼睛几乎快看不见了。
  没有想到的是,等韵松长成一个虎头虎脑的三岁小男孩时,华之风平反出狱了。牢狱之苦和思儿的悲伤,使他终日卧床不起。善良的方奎昌夫妇忍着心的剧痛,立即把把娃儿还给了他们,只是认娃儿做了干儿子。
  也许是老天爷动了恻隐之心,就在送走这个儿子不久,杜桂莲就有怀孕反应了。四十岁高龄的她在连生了四个女儿的十八年后又怀孕了,这可是方家的天大喜事。此时,大女儿方韵梅师范毕业后,已分配到城里最好的小学教书。在西南工学院读书的二女儿方韵兰,还有两年毕业,三女儿方韵竹刚到北京外语学院读书。三个女儿听说又要当姐姐了,都快乐得跳起来。
  做梦都想有儿子的杜桂莲,感觉这次怀孕非同寻常。一是,前面怀孕都顺顺当当、能吃能喝没有什么反应就接连生了四千金。而这次刚一有了就反应厉害,前三个月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。二是,前面怀孕时是想吃辣的,这次刚能吃就想吃酸的,酸男辣女嘛。三是,前面的女儿在肚子里都文文静静,而他在肚子里就打打杀杀,拳打脚踢很不老实,这不是个幺儿才怪呢。一直体弱多病的杜桂莲被肚子里的“幺儿”折磨得几次差点晕倒,但想到和五十二岁的丈夫想了二十多年儿子的苦,觉得这点苦已经不算什么。方奎昌夫妇认为,肯定是老天爷起了怜悯之心,给他们送幺儿来了。不是吗?要不是好心领养,又好心送回那个儿子,现在怎么会有自己的儿子呢?
  杜桂莲要方奎昌给幺儿取个响亮的名字, 方奎昌很干脆地说,这个幺儿名字就叫方韵松,不改了!
  一想到要有儿子了,方奎昌全部包揽了家中大小事情,带着帮工把生意打理得十分红火,让妻子安心保胎做迎接儿子的准备。杜桂莲亲手缝制了里里外外十几套崭新的男娃衣服,大女儿方韵梅和她的军官男朋友还买来了飞机、小汽车等当时十分稀有昂贵的玩具。全家人都急切期待着这个幺儿的降临。
  杜桂莲从小胆小,见到一个耗子都要吓得半死,好在嫁给方奎昌后,处处有丈夫呵护,自己没有受到一点惊吓和委屈。最让她骄傲的是,一次丈夫带她去全市最大的戏院看川戏,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国民党伤兵,仗着自己是打鬼子的“有功之臣”,在戏院里为所欲为,见漂亮女人就要动手,还流里流气地说:来来来,慰劳慰劳国军嘛,老子们在前方打仗受了伤,你该让老子们耍一下噻。不少带女眷的都吓得回家了。
  戏开演后,那几个伤兵正好坐在方奎昌夫妇后面,见杜桂莲年轻漂亮又摩登,身边的男人气质不凡,他们不敢造次,只在后面说些下流的话。这时,方奎昌腾地一下站起来,把文明棍嗖地往一个伤兵脸上一指,横眉竖眼叽里呱啦骂了一通广东话。那些伤兵都是本地抓壮丁去的,受伤后被打发回乡。色厉内荏的他们到处招摇,不过是想耍点威风占点便宜。现在碰到一个全身穿着雪白西服、头戴礼帽、威风凛凛,说着一口“外国话”的人,还以为招惹到了外国公使什么的,怕惹大麻烦,吓得连忙点头哈腰说:先生,冒犯了冒犯了!然后屁滚尿流地溜了。
  方奎昌年轻时智勇双全,但现在已经老了,家里真的有什么大事怕他扛不住。老人都说儿子随母,想到马上要生儿子了,如果儿子也像自己胆小如鼠那不糟了?
  于是,杜桂莲每天晚上都带点好吃的点心、瓜子到隔条街的钟鼓楼下那家全市最大的茶馆听评书。评书的内容都是三国、水浒、三侠五义、东周列国、薛仁贵等等侠肝义胆、绿林好汉故事。杜桂莲听得入了迷,一晚都舍不得漏下。每当说书人那句拉长了的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”出来时,她都在心里骂那个老头:每回都不说完,害得人家连睡觉都在想后面的故事。
  评书听多了,好像自己也成了打富济贫的梁山好汉,肚子里的幺儿也挥拳甩腿仿佛在说:妈,幺儿也是梁山好汉呢!杜桂莲常常幸福地摸着肚子笑,幺儿才不会像我那样胆小呢。直到“幺儿”等不及母亲听完后面的故事,提前来到世上。
  这年是一九五六年,猴年。这年的夏天古城江源特别热,干得土地都龟裂了。到岷江、金沙江边挑水的男人、抬水的娃儿都迫不及待跳进江里洗澡。洗衣被的女人也纷纷挽起裤子,站在水里去洗。上帝赐给生活在金沙江边的人们一份特殊的礼物——沿着江边数公里的金色沙滩。金色的夕阳下,金沙江边细软的沙滩闪耀着金色的光芒,住在江边的人都把竹凉床搬到江边,沙滩上摆满了一张张竹凉床,全家老少就在江边纳凉过夜。傍晚和晚上,娃儿们光着身子、男人们穿条破旧的粗布短裤,他们尽情地在沙滩上嬉戏打闹,闹热了就跳进江里洗澡。
  这个暑假,三个共青团员女儿想到母亲预产期还有一个月,都积极报名到乡下参加暑期扫盲班去了。
  身材娇小的杜桂莲,顶着个大肚子热得浑身都起了痱子,可是她不能像别人那样到沙滩上乘凉,因为幺儿不晓得啥时候就出来呢。她只能每晚睡在竹凉床上,心烦意乱的双手乱抓着,嘴里不停地叫着:奎昌,奎昌,幺儿咋个还不出来哦!。
  方奎昌总是坐在她身边,一只手不停地给她打蒲扇,一只手不停地从身旁盛满凉水的木桶里抓起一条毛巾,把水捏干后给她擦全身,一边风趣地对妻子说:“我们幺儿肯定精灵噻,晓得眼下热得很,咋个会现在来嘛?”风趣的安慰和冷冰冰的毛巾,让烦躁的妻子安静了许多。
  这桶凉水是方奎昌专门到河街上一眼井里挑来的,这眼井叫金鱼井,井水冬暖夏凉清澈见底从不干枯。半个城的人都喜欢到这里挑水作特殊用,比如方奎昌此时用来给妻子降温这样的用处。但是多年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:金鱼井里的水不准挑来卖!平时城里人用水都是在金沙江边挑来的,用明矾在桶里或者水缸里一搅,放一夜水就清了。家里没有劳动力去河边挑水的,只好买水,专门有人从河里挑水卖,两分钱一担,方奎昌家里和开蛋糕作坊的用水都是买来的。
  为了让妻子好受些,方奎昌每天下午都要亲自去金鱼井,挑一担清凉的井水回来给她擦凉。杜桂莲看丈夫都年过半百了,不但要支撑一个家,还亲自穿过两条街到金鱼井给她挑水,心里既幸福又心痛,叫他不要去了,说用河水擦就可以了。可是方奎昌说:河水不干净又不凉快,为了幺儿和幺儿他妈,老相公去挑几担水算啥子嘛?。
  方奎昌总是喜欢说些风趣的话逗妻子笑。
  这个夏天最热的一天在七月下旬。那个最热的一天的子夜,空气似乎凝固成一团炙热的火球,连蚊子都热得不知道躲到哪个旮旯里不出来了。房子四周的木板墙发出轻微的喀嚓声,仿佛□燥的空气考裂了。杜桂莲躺在凉床上翻来覆去,一边喊热得恼火,一边喊肚子痛:幺儿是不是等不及要出来了?她哼哼唧唧地问。
  方奎昌还是一边给妻子打蒲扇一边给她擦凉。看着妻子这样难受,便安慰说: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啊,可能是太热了,你不要烦躁,我给你擦凉。忽然,来看望哥嫂的大姑子惊叫道:破水了,大哥,嫂嫂破水了,赶紧送医院啊!方奎昌也听见了,凉床上有液体滴到地板上的声音。吓得蒲扇一丢,转身就往外跑。刚跨出门槛,又回头对妹妹嘱咐道:经优(照顾)好嫂嫂,我去借板车来。
  空气还是那么燥热,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,高高悬在深蓝色的夜空,给这个炙热的夏夜增加了一丝凉意和宁静。
  杜桂莲一声大叫后,那个全家人眼巴巴盼望的“幺儿”,便从母腹中迫不及待地来到世上。然而,还没有等她作为自然人向世界发出第一声宣言,就立即被姑妈扔进了满是污血,和浸满污血草纸的马桶里。因为姑妈看到的又是一个女娃,是一个最多只有三斤重、全身黑红的皮肤皱巴巴、浸满血污的黑发覆盖的脑袋,比鹅蛋大不了多少……也许,她的力气都在母亲的肚子里耗尽了,现在软沓沓的,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,连哭都没有力气了。知道哥嫂盼儿心切的大姑子,鼓起勇气,对同样奄奄一息的嫂嫂说了一声:“又是个女娃,没气了。”一狠心,就把这个多余的丫头顺手扔进了马桶。
  母亲还没在疼痛中缓过气来,只有大姑子那句“又是个女娃,没气了”,像刀子一样在扎她的心。她觉得自己仿佛飘在云里,浑身软绵绵的,脚踩不到地上。她就这么飘啊飘啊,向云中飘去……
  “嘭”地一声,门被推开了,房子里所有的墙板、地板都被门板掀起的风振动起来。同时,也把杜桂莲从云端震到地上。
  风风火火火找来板车的方奎昌,看见凉床上的血污和奄奄一息的妻子,以及马桶里那团血肉,什么都明白了。他什么也没有问,急忙要抱妻子送医院。这时妹妹忽然拉住哥哥的手,嗫嚅道:“又是个女娃,没气了,在马桶里……”方奎昌迟疑了一下,一种久违了的父爱突然在他胸中柔柔升起,他伸出大手,把头朝下的那团血肉从马桶里倒提起来,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,叹了一口气。
  “哇——”地一声,奇迹发生了!这个弱小的生命竟然在父亲的手掌里响亮地向世界宣告:她还活着!惊呆了的方奎昌急忙捧着这个小东西,拉上妻子直奔医院。
  由此可见,方韵松来到这个世上纯属误会,因此也注定了她一生命运多舛。方韵松也许是幸运的,因为许多像她那样被扔进马桶的人,就没有像她这样幸运地被拎出来,这么说他要感谢父亲给了他第二次生命。可是,若干年后,她却不止一次悲伤地对父母说:你们为什么要把我从马桶里拎出来啊?我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,那时死了倒不会后来受这么多痛苦……。
  方韵松满月时,姐姐们都回来了。方韵梅要随军官丈夫到西藏去支教;方韵兰要到鹰山钢铁公司报到;方韵竹要回学校。于是,全家人到照相馆去照了一张全家福。母亲抱着方韵松和父亲坐前排,三个女儿站后排。刚戴上手表的方韵梅,为了照相能把手表露出来,不仅把袖子挽了老高,还和方韵兰为了争后排左边第一个位置吵了架。取照片的时候,三个女儿都抢着看自己穿最漂亮的花衣裳照相咋个漂亮,只有父母在照片的最下边,找到一颗绿豆般大的头,耷拉在母亲怀里。
  方韵松太小了,小得连摄影师都把她忽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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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0-10-23 14:54:33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半尺天涯 于 2010-10-23 15:00 编辑

第二章 小小老辈子

  方奎昌决定,既然名字已经取好,生下来是女儿也不改了。看着这个软沓沓的小东西,方奎昌夫妇只有不断叹气,不要说将来是什么顶梁柱,就是能不能养活还是个问号。
  虽然方韵松是个女娃,但在父母眼里仍然是个宝贝。方奎昌怕养不活她,特地给她拜了保保(干爹)王秋浦,他是全市最有名望的老中医儿科医师、自己的好朋友,指望他能保佑韵松健康成长。保保仔细看了襁褓里的韵松,很自信地说:这个妹儿虽然瘦小体弱,但从她又多又黑又长的头发,可以看出她的气血很旺,不要多久她就会长好的。
  果然,在父母的精心养育和保保的调理下,她活过来了,活得很顽强。。
  方韵松一岁多时,国家实行“公私合营”政策已到了第三阶段,方奎昌夫妇的蛋糕作坊被无偿合营了,一分钱补偿没有,只是让方奎昌进食品公司当了会计,拿工资,成为“公家”的人。方奎昌夫妇并不为失去财产感到伤心,倒觉得很光荣,支持国家建设嘛。再说家里有三个大学生女儿,在整个江源古城都是凤毛麟角,他们感到骄傲。女儿孝顺,自己也老了,今后一个女儿孝敬一点,也有享不完的福啊!
  可是,他们想都没有想,还有一个幺女今后靠谁来养活?
  公私合营后,方奎昌的工资是不够一家人开销的,原先的一点积蓄除了要补贴一家人的生活外,还有在读大学的方韵竹要负担,尽管她都是靠奖学金交学费和贴补,但一个女孩还是要一些花销的。生活开始捉襟见肘。渐渐地,家里传了几代的雕花大床、梳妆台、一个比杜桂莲还高的宋瓷大青花瓶都变卖了。
  一九五九年底,当三个女儿都工作了,三年自然灾害也开始了,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大饥荒大灾难,考验着国家领导人的能力,也考验着黎民百姓的极限生存能力。食品公司经营举步维艰,方奎昌夫妇不仅有幺女,还带着方韵兰一个刚满月就送来的、只比方韵松小一岁的女儿英姿。生活开始艰难起来,全家人都不知道以后会是怎么样子。
  正在这时,已经随丈夫转业到贵州教书的方韵梅来信说,丈夫在矿山当领导,全家人可以享受职工家属待遇,韵松和英姿、她的儿子君豪都可以进矿山机关幼儿园全托,保证能吃饱饭,一个月还能吃一次肉。再说,贵州到处是荒山野果,人烟稀少,到山里开荒种地是饿不死的。当然,方韵梅让父母去的另一个重要原因,是要父母帮她照看一个和英姿一般大的儿子君豪,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女儿君莉。
  娃儿能吃饱饭还能吃到肉?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啊!想到那些因饥饿面黄肌瘦或者全身浮肿、在路上恍恍惚惚,走着走着就倒地而毙的人,方奎昌义无反顾地辞了职。他领着妻子幺女和英姿来到了贵州都匀附近,在离女婿工作的矿山三里路远的地方安营扎寨,盖了两间油毛毡房子,在房前屋后开荒种地。看着满山的绿树和野果,还有时不时窜来窜去的野兔、黄鼠狼、野鸡等等,方奎昌夫妇松了一口气:这下饿不死了!
  韵松和两个侄儿都进了矿山机关幼儿园全托,说是机关幼儿园,其实就是三排平房围成的一个大院子,院子里有简陋的滑梯、木马、秋千什么的。
  矿山领导指示了,职工的粮食可以少,但要保证娃儿的粮食充足,娃儿是祖国的未来。所以,大人吃谷草、树皮、野菜、泥巴汤圆(观音土),一天难得见几粒白米饭,更不用说荤腥了。而娃儿们在幼儿园可以吃饱饭,还有一个月一次的红烧肉。至于吃的是什么饭韵松记不清楚了,反正不全是白米饭,但是能吃饱。
  后来韵松才知道,那时他们的待遇简直和国家领导人差不多啊!据说毛泽东和周恩来当年的伙食不过如此,爱民如子的周恩来还不忍心,又把自己的米饭减少了些,加了粗粮和蔬菜。
  三个娃儿最开心的日子,就是陈大哥(韵松这样叫大姐夫)在某个星期六下午,把他们接回家里过星期天。虽然回家主要吃泥巴汤圆,或者吃父亲种的南瓜、莲花白,但也可能吃到父亲钓的鱼,或者打的野兔野鸡什么的。更重要的是一大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,他们可以跑到屋后山上躲猫猫摘野果吃,不像在幼儿园里关着,像笼中的小鸟。当然他们不敢跑远,因为大人时时在喊着:不要跑远啊,山上有老虎、有大狗熊啊!山上的确有老虎和大狗熊,有人和牛羊被它们吃掉了。连绵的大山,茂密的植被,藏多少动物也看不见啊。
  有天晚上,家里养的一窝小白兔全部从篱笆墙下打洞,胜利大逃亡了,一家人摸黑到山上找,哪里还有兔子的影子啊。人们常常形容一个人溜得快,就说:这小子,跑得像兔子一样快!可见,到山上找兔子只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。为此母亲很懊悔了一阵,说:好可惜啊!眼看要过年了。
  这下,全家人都把过年的希望,寄托在那只报时的大花公鸡身上了,谁知公鸡也在过年的前两天被人偷了,母亲为此伤心地大哭了一场。唯一剩下的就是灶头上方熏的一串耗子肉了。这还是父亲做了一个逮耗子的木箱,放到附近的粮仓旁边逮到的耗子。耗子很肥大,父亲把它们剥了皮掏干净肚子,然后像腌腊肉一样腌几天,再挂在灶头上方熏,过几天拿来和腊肉一样蒸,还没蒸好就飘得满屋子香味,吃进嘴里又香又嫩。耗子肉是一家人平时就能吃到的美味佳肴,这次过年只有吃它的肉了。可是母亲不敢吃,她什么动物都怕,但不怕昆虫,说小时候在灶台上一把把的抓“偷油婆”(蟑螂)丢到灶塘里烧来吃,好香呢。
  刚满四周岁的韵松开始懂得自己是老辈子了,因为不管是父母还是姐姐都会时时提醒她:你是嬢嬢哦,要让着他们哈。所以吃东西她会让侄儿们先吃,吃饭时饭粒掉到桌上她会本能的去拣,可是侄儿们要是抢过去说:这是我的!她就会缩回手让他们拣去。他们受委屈了,她会哄他们破涕为笑。君豪长得虎头虎脑,聪明调皮还有些霸气,有时候欺负小嬢嬢,她也不敢向大姐告状,因为大姐特别宠爱君豪,告状只能招来大姐的不理睬或者白眼。英姿有雪白的皮肤和洋娃娃一般的脸蛋,胖嘟嘟的,性格憨憨的从不张扬,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洋娃娃。英姿虽然话不多,但是很聪明还很有主见,她喜欢和小嬢嬢一起耍。小嬢嬢大方活泼,处处让着她、护着她。所以,君豪有时欺负小嬢嬢,她就站出来主持公道,指责君豪。为此君豪几次要打英姿,都被韵松哄好了。小小年纪的韵松就会保护和包容两个侄子。
  春天来了,山上到处郁郁葱葱,开满了红红黄黄的野花,好看极了。星期天回家后,三个娃儿像出笼的小鸟,在春风里自由飞翔。韵松带着英姿和君豪到山上摘野花、采野果。还在家门口种下三棵向日葵,说好他们三人每人一棵。又到小溪边抓蝌蚪和小鱼儿,用大土碗带回家,放进家门口一只废弃的巨大长方形石水缸里,水缸里面有一些雨水,底部和四壁长着绿色的青苔。
  蝌蚪和小鱼儿在水缸里快乐地游来游去,三个娃儿常常捉些小蚂蚱、蚯蚓丢到缸里,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米饭偷偷的洒一点给它们吃。慢慢地,蝌蚪的尾巴变短了。再过一个星期回来,小蝌蚪的尾巴不见了,变成了小青蛙。小青蛙长成了大青蛙,它们想跳出来,可是水缸太高,它们只能在水缸底下,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,无奈地看着三个娃儿的脑袋,呱呱叫着。小鱼儿也长大了,水缸显然小了。为了给狭小的水缸减负,父亲用小竹子做了三根小鱼竿,让三个娃儿比赛钓鱼,看哪个钓得多。
  韵松从小就跟着父亲去钓过鱼,比起他们两个来要老练多了。结果,韵松钓了五条鱼,英姿钓了三条。君豪性子太急,鱼儿刚咬钩,还没咬稳他就急忙提杆,结果鱼儿都溜了,费了好大的劲才钓到一条。看到韵松和英姿钓的都比他钓得多钓得大,君豪嘴瘪了几下,想哭。再看看两个女娃儿的得意样子,他忍住了,泪珠儿还在眼眶里打转,气鼓鼓地说:下次我们到河里去钓鱼,看哪个钓得多!
  好噻,君豪是个男子汉,以后当然要比她们钓得多哦。外公的鼓励让君豪破涕为笑,他抹了一把鼻涕,挺胸昂首,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架势,斜眼看了两个女娃儿一眼,不屑地哼了一声。
  最让英姿和君豪高兴的是,小嬢嬢带他们去找野番茄吃,李子般大的野番茄鲜红透亮,光滑溜圆,像一颗颗鲜红的大樱桃,吃到嘴里甜中有点酸,好吃极了。找不到野番茄就到地里拔萝卜吃,萝卜还没长熟,只有鸡蛋那么大。韵松也不管,□用衣襟把泥巴擦干净,就赶快给两个侄儿吃,等他们吃不下了才自己吃。没有长熟的萝卜又辣又涩又苦,他们却吃得非常香甜,缺油少粮的肚皮,只要能吃的,什么都咽得下去。更何况是自己去找的,再难吃的东西都好吃,因为有一份非常快乐的心情。
  回家的日子固然很快乐,但是实在太少,两个侄儿好像什么都不懂,只要每天吃饱饭就乐不可支。韵松却比他们想得多,她不想整天被关在笼子里,她喜欢自由自在,喜欢跟在父亲后面种地、钓鱼,听父亲讲姜太公钓鱼、文王伐纣;君子楚霸王怎样听信小人刘邦楚河汉界的承诺,结果江山不再,无颜见江东父老只好自刎乌江;讲曹操的宏才大略、赵匡胤的诡计多端、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、朝三暮四等等成语故事……虽然似懂非懂,但是她非常喜欢听,因为父亲讲故事的时候,总是很生动幽默,有很多表情,听得很开心。韵松也喜欢母亲晚上抱着她和英姿,坐在门口大石头上,看星星看月亮讲评书。她还喜欢给鸡喂食,到鸡窝里摸出热乎乎的鸡蛋交给母亲。平时的鸡蛋是留给大姐和君莉吃的,但这时母亲会煮了给他们吃。只有这时,她才感到自己是父母宠爱的幺女。
  就在这段全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的特殊时期里,在这片群山峻岭之中,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山冲里。幼小的韵松和两个小她一岁的侄儿,在无忧无虑地成长着。直到一个惊险难忘的场面,才让韵松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。这个惊险场面深深地镌刻在她幼小的脑海里,伴随她一生,使她一想起来,心灵就会受到强烈的震撼。
  也是一个周末,全家人都到了大姐家,因为那天是父亲的生日。大姐家在一排砖瓦平房里,那是矿山干部家属宿舍,房后是大片的麦田。正是收割麦子的季节,麦子刚刚收割完,麦田里到处是蝗虫、蚂蚱蹦来蹦去。不知谁家的一只黑母鸡,带着一窝小鸡在田里撒欢地吃虫子。母鸡不停地把蝗虫和蚂蚱啄碎,然后咕咕咕地叫小鸡来吃。
  韵松却和英姿、君豪开心地在满是麦茬的田里跑来跑去,把蝗虫蚂蚱捉来放进纸袋子,然后用火柴点燃一把麦秸,把它们丢进火里。一阵噼噼啪啪过后,火灭了,刨开一看,哈哈,黄橙橙香喷喷的蝗虫蚂蚱好诱人啊。君豪总是等不及火堆冷下来就要去抓,韵松每次都把他的小手拉住:要烧手的。她教他用麦秸去拨出来。分食时,韵松多给君豪一些,自己最少,英姿也不计较,三个娃儿在田里吃得津津有味。
  正当他们吃得开心无比时,忽然看见小鸡惊叫着往母鸡身边飞奔而去,可是还没跑到,就被一只俯冲下来的老鹰冲散了。这时,令所有人震撼的场面出现了:
  只见黑母鸡张开翅膀尖叫着向老鹰迎去,老鹰可能没有准备,一下子飞上天空,盘旋了一圈后瞅准机会又是一个俯冲,只差一点就抓到一只小鸡。黑母鸡又张开翅膀向老鹰冲来,老鹰飞上天空一下子不见了。黑母鸡把惊魂未定的小鸡们护在翅膀周围,咕咕叫着,好像在说:孩子们,别怕,有妈妈在呢。
  韵松以为老鹰被黑母鸡吓怕了,不敢再来了。
  突然,黑母鸡又惊叫起来,那只可怕的老鹰又出现在它的视野里。小鸡大了,妈妈的翅膀遮不住,老鹰又开始俯冲,想把小鸡冲散。这时的黑母鸡忽然变了一个样,只见它瞪着通红的眼睛,嚎叫着迎着老鹰跑去。老鹰俯冲下来,抓住了黑母鸡的毛,黑母鸡毫不犹豫地去啄它的眼睛。可是没有啄到,老鹰回到天空,黑色的鸡毛飘了一地。受伤的黑母鸡没有管自己,而是警惕地注视着老鹰,只要老鹰一俯冲下来,它就飞奔而去要啄老鹰,不让老鹰有接近小鸡的机会,但是黑母鸡很少啄到老鹰,却被老鹰抓得鸡毛乱飞,伤痕累累。
  就这样,老鹰一次次俯冲,黑母鸡一次次用身体去保护自己的孩子,直到最后黑母鸡身上没剩一根毛,血肉模糊地倒在麦田里。老鹰不知道是被黑母鸡伟大的母爱震撼了,还是太累了,它没有再去抓小鸡,也没有把黑母鸡抓走,而是在空中盘旋三圈,好像是为这位伟大的母亲三鞠躬致哀。随即,像一只黑色的幽灵,消失在铺满晚霞的天边。
  韵松不解地问母亲:黑母鸡为什么不怕老鹰啊?
  母亲说:她要保护自己的娃儿嘛。
  这个场景,让韵松在一生中,都非常怀念和敬佩那只伟大的母鸡。当她做了母亲后,就更加理解那只母鸡的行为了。因为自己也像那只母鸡一样,在遭到伤害的时候,情愿自己受伤,也要奋不顾身保护孩子。
  向日葵长大了,成熟了。母亲把它们剪下来,三个娃儿每人抱着一盘,高兴地不知道怎么好。英姿和君豪都赶紧拔下葵花籽吃起来,韵松想留起来以后吃,可是看见他们两个吃得津津有味,也忍不住摘下一小片吃了。葵花籽甜甜的,有点白色的浆。母亲说,要是晒干了再炒熟就很香很脆了。
  不到一天,两个娃儿的葵花籽都吃光了,只有韵松的被她藏了起来,她要等关键时刻才拿出来吃,什么是“关键时刻”?她也不懂,只是听大人说过。反正是非吃不可的时候吧。她想。
  关键时刻终于到了。
  那天是周末,幼儿园每月一次吃红烧肉的日子,每个娃儿分了四块胡豆大小的红烧肉。韵松从来吃饭都慢,有了红烧肉,更要慢慢品尝了。君豪三下五除二就把肉和饭吃完了。当他抬起头来时,发现英姿碗里还有一块,便毫不客气就抢了过来塞进嘴里。平时他抢英姿的东西英姿基本上都是让他。可是这次英姿哭了,发怒了,硬要君豪吐出来,君豪不干。韵松赶快把自己碗里的夹给英姿两块。英姿不干,非得君豪吐出来不可。君豪满不在乎地说:我都吞到肚皮里了,咋个吐得出来嘛?韵松又夹了一块,对英姿说:这块就算是君豪赔你的好不好?英姿止住了哭,开始慢慢吃饭了。两个娃儿闹腾一阵的结果,就是小嬢嬢只吃到一块肉。
  下午,三个娃儿跟陈大哥回家了。第二天,英姿还是嘟着小嘴不理君豪,大姨妈叫她也不理。韵松想起自己藏起来的葵花籽,就赶紧拿出来,悄悄对英姿说,你到外面去吃,不要让君豪看见。英姿笑了,拿着就到门口的角落去吃。看着英姿胖嘟嘟的小手一颗颗扯下葵花籽,放进胖嘟嘟的小嘴里,一颗颗认真地嗑着,吃得很香的样子。长长的睫毛弯曲翘起,在白嫩的脸上画出两道弯弯的弧线,就像两只笑眯眯的眼睛。韵松高兴极了,心想,英姿终于不生气了,就是自己一颗不吃,心里也高兴啊,因为自己是小嬢嬢,是老辈子。
  被全托在幼儿园,就像鸟儿被关在笼子里,青蛙和鱼儿被养在石头水缸里一样,韵松郁闷极了。为了回家和亲人在一起,胆大的五岁女娃儿方韵松,竟然策划了轰动整个矿山的 “三个娃儿失踪”案。
  那是初夏的一个周末下午,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老师逼着躺在小床上睡觉,可是早就睡好的韵松在床上翻来覆去,根本不想睡了。起来要被老师训斥,想和英姿说话,喜欢睡觉的英姿又总是没睡醒,君豪也迷迷糊糊的。
  韵松的小床在靠窗的位置。躺在床上,她百无聊赖望着窗外,看见湛蓝的天空上,漂浮着一朵朵雪白的云,白云下面,一只老鹰在广阔的天空翱翔着。韵松羡慕极了:我要是那只老鹰多好啊,可以自由自在的飞……突然,她看见陈大哥的身影,他只在窗口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。本来以为陈大哥是来接他们回家的,看见他走了。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:带着他们两个去追陈大哥!
  于是,韵松悄悄叫醒了英姿和君豪,说:陈大哥来了,可是又走了。我们去追他,好不好?两个娃儿一听都清醒了,一骨碌爬起来要往外跑。韵松一把拉住他们,说:老师在外面,跑不脱的,从窗子出去。然后,她站在小床上,把君豪先送了出去,君豪又把英姿接了出去,韵松最后从窗户跳了下去。三个娃儿悄悄沿着平时回家的路跑了一阵,到一条岔路口时,远远看见陈大哥的身影,他正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。韵松叫两个娃儿不要出声,悄悄跟在陈大哥后面。
  走着走着,都有些累了,君豪要叫爸爸,想要爸爸抱,韵松不许他叫。说:陈大哥看见我们来了,肯定把我们送回幼儿园。又跟了一阵,陈大哥不见了,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。英姿和君豪有些害怕,哭兮兮地说:我们会不会碰到老虎和大狗熊啊?韵松十分镇定地说:不会的,碰到了我去打它们,你们赶快跑。
  天完全黑下来,抬头是黑黝黝的大山,小路也越走越窄,四周静悄悄的,只有鹧鸪和青蛙的鸣叫。韵松心里也有些怕了,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,因为她是老辈子。她假装很轻松的对英姿和君豪说:过了这个山我们肯定就追上陈大哥了,三个娃儿又提起精神跑了起来。当他们转出山路后,终于看见了昏黄的灯光,看见了远处稀稀拉拉几个人影,还听见了火车的鸣叫声。
  刚松口气的韵松又紧张了:陈大哥不见了,这是什么地方啊?她只好带着两个娃儿继续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。由于跑了这么远的路,又害怕,三个娃儿都筋疲力尽了。当他们快到有灯光的地方时,才发现那里是个小火车站,一个只有两条铁轨的火车站,车站只有几间平房,有几个人影在走动,也没有开来开去的火车。
  君豪开始嚎哭了,英姿也开始瘪嘴抽泣了。韵松却开始表现出一个指挥者的沉着冷静,她先哄他们:不要哭嘛,我们就在这里等,说不定陈大哥马上就回来了呢。两个娃儿停住没有哭了,抽抽搭搭满脸的眼泪鼻涕。
  过了一阵,车站的人也走光了,两个娃儿又哭起来。韵松怎么哄也哄不住,特别是君豪,竟然哇哇大哭起来。韵松怕哭声引来老虎,就吓唬说:哪个再哭就把他丢在这里喂老虎。
  这一招果然灵,两个娃儿都安静了,哆哆嗦嗦拉住小嬢嬢的手,生怕被丢下喂老虎。韵松又带着他们沿着铁路走了一段路,看见铁轨边有个坑。她忽然来了主意,叫君豪先跳下去,再把英姿拉着放下去,自己最后跳下去。她对两个娃儿说:先在这里躲着,老虎看不见,等天亮了我们再去找陈大哥。
  两个娃儿到了坑里,倒地就呼呼睡着了,尽管韵松也又累又怕,也想呼呼大睡,可是她不能睡,她是嬢嬢,得看着两个侄儿不要被老虎吃了。她想起麦田里老鹰抓小鸡的残酷场面,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只黑母鸡,在保护着两个侄儿。她坐在两个娃儿的身边,听他们甜蜜的呼吸声,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,竟然一点睡意也没有。
  天蒙蒙亮了,还好,老虎没有来,两个娃儿还在酣睡中,迷迷糊糊的韵松站起来,想看看四周究竟是什么样子,她的脑袋刚好露出地面。就在韵松看着陌生的远方发呆的时候,后面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惊呼声:咋个有娃儿在这里?韵松转过头来,看见一个头上裹着蓝布巾的老爷爷,正背着一个大背篓走过来。老爷爷问韵松是哪里的人,韵松说是矿山幼儿园的。老爷爷嘀咕道:离这里五六里路呢,幼儿园是咋个看的,三个娃儿胆子太大了。说完,老爷爷把他们都抱了出来,把睡眼惺忪的英姿和君豪放到背篓里背着,拉着韵松的手,就快步往回走。
  回到幼儿园才知道,他们的失踪在矿山掀起了轩然□,幼儿园和矿里把周围的山都搜了一遍,把可能有野兽出没的地方也仔细搜了一遍,没有发现血迹。韵松的父母、大姐都哭肿了眼睛。要不是老爷爷把他们及时送回来,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。
  原来,陈大哥那天要出差,在去火车站前,他特地绕到幼儿园看看三个娃儿,根本想不到他们会跟在后面。
  胆大的韵松一下子出了名,从此,无论是幼儿园还是家里,都把她看管得很严,生怕她再闹出什么新闻来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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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10-24 07:44:32 | 显示全部楼层
慢慢看了一遍。谢谢楼主的转载。
发表于 2010-11-22 15:44:05 | 显示全部楼层
看完一、二,有点感动,有看下去的意思。
发表于 2010-11-22 15:52:16 | 显示全部楼层
的确如此,生活感动常在。在作者的文笔里某些描写细节触及到咱内心深处最柔弱的那一部分。看下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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