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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小说《浴火》(十)(十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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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10-24 23:59:17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本帖最后由 半尺天涯 于 2010-10-25 00:17 编辑

第十章 一生唯一的求爱信

  到农场一年了,现在又是教师,工作出色,韵松的工资一下子涨了五元,而且领导还说今后每年都要升工资,于是韵松把近期资金规划好了:请陈细妹在上海帮她买一只漂亮的人造革挎包、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、一件深蓝色迪卡外套,要最时兴的小西服领式。
  陈细妹老说她:这么好的身材,这么漂亮的脸蛋,没有一件好衣服打扮,可惜!陈细妹相貌平平,身材臃肿,跟她的名字一点也沾不上边,可是,她总有时兴衣服换着穿。每次回上海,爸妈哥姐省吃俭用,都要给她买穿的买吃的。因为她是家里唯一下农村的,是哥哥姐姐的功臣,否则他们就要到农村插队。她的饼干筒都有三个,每次从上海回来,都要带上很多好吃的。经常在宿舍一边打毛衣,一边从饼干筒里掏糖果点心出来吃。只是她从来一颗糖果都没给人吃过,有时候在学校当着学生的面也吃,惹得不少学生眼巴巴的看着她,连和她朝夕相处的韵松,也从来没有尝过她的东西。这让韵松觉得很不理解,也很瞧不起,一个人吃东西别人看着,多难为情啊,大家分享才快乐嘛。韵松从小就喜欢把东西让给侄子侄女和在场的任何人,哪怕自己只剩一点点。
  寒假回来,她特地给孩子们买了糖果,开学第一堂课分给班上每个同学,虽然只是每人两颗,对于很难吃到糖果的农村孩子来说,已经非常奢侈了。他们美美地品尝甜蜜时,幸福和快乐的样子让韵松难忘,哪怕自己为了买这些糖果,得节省好多天也高兴啊。
  英姿来信说,他们搬家了,搬到玉山区的旧家属楼,两室一厅,三楼,有厕所、厨房、煤气、比原来宽敞方便多了。离开老房子时,她到我们俩盖的房子里待了好久,回忆我们盖房子时的快乐情景,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。她刚高中毕业,准备到无为县插队,过了长江就是,一年两季种水稻,听说很累,但是比到淮北好多了。她也想早点离家独立,但是挣工分很难说,很可能还是要家里贴钱。
  时光过得真快,想起幼时在贵州矿山幼儿园的时候,笑容马上在韵松脸上展开。那时的英姿真可爱:大眼睛长睫毛,白里透红的皮肤,穿的都是新衣服,像个洋娃娃,就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。韵松没有新衣服穿,和英姿在一起时,瘦弱的她一点也不起眼,婉若公主身边的灰姑娘。
  后来韵松听母亲说,当年在江源,她带着刚会走路的她们俩,英姿白白胖胖人见人爱,自己干干瘦瘦细眉细眼,街坊邻居过来都是逗英姿,很少人逗她。母亲说:幸好是自己的女儿瘦弱,要是两个倒过来,李怀盛肯定认为我待不得他女儿,这个冤就说不清了。
  一直令韵松奇怪的是,自己对漂亮可爱的英姿受宠一点也不嫉妒,反而很骄傲地认为自己是英姿的保护神。英姿一岁到家和她一起生活时,两岁的她就懂得自己是老辈子了,什么都要让着小辈子的。到贵州后,有人逗英姿:啊呀,这么乖的洋娃娃,不要让大狗熊抓去了啊!还有人更是耸人听闻:现在有偷娃儿吃的哦,这么胖的娃儿不要遭偷啊……山里的确有人被大狗熊吃了,人饿急了也有偷娃儿吃的。但是,韵松心里想:有我在就没有谁敢伤害她,我是她的嬢嬢,我会保护她的,她觉得自己是武松一样的英雄。
  瓦罐里的映山红鲜艳奔放,带着山野的气息,就像现在的英姿和自己,青春多么美好啊!
  星期天,天气暖洋洋的,上午给几个孩子理了发,本来准备下午写信的,可是觉得身上掉了发茬,有些痒痒。午饭后,韵松到老虎灶打了四瓶开水,到井里拎来一大桶水,把门窗关得紧紧的,舒舒服服洗了个澡,然后,坐在门口晒太阳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梦中,母亲包了抄手,叫韵松去喊五哥来吃。韵松拖着木板鞋,噼噼啪啪地跑到五哥楼下,仰头就喊:五哥,妈喊你吃抄手咯——木板窗撑开了,好一会才看见五哥羞红的脸从窗口出现,他张着嘴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不像往常那样马上探出微笑的脸,憨憨应一声:就来咯——韵松又喊了一声:五哥,妈喊你吃抄手咯——五哥还是张着嘴憋红了脸,就是说不出话来。韵松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滑稽可笑,忍不住咯咯咯咯笑起来。
  方老师,方老师,什么喜事,睡着了还笑啊?
  韵松惊醒了。“你哥来信了!”邮电所老邢都知道韵松的哥哥在四川,五哥已经退伍到五粮液酒厂开车。韵松有信来了,不用看地址她就能一眼就认出谁来的。五哥每次来信都是从邮局买的白色标准信封。父亲从来不买信封,都是把姐姐们给他写信的信封,小心翼翼翻过来粘好再用。方韵兰、英姿和张景秋的信封都是鹰钢xx厂的公用信封。
  刚才还梦到五哥呢,他就来信了。韵松美滋滋的打开信封,发现信签不是原来那样叠成长方形,而是一个心型。打开信签,也不是原来那种,而是左下角印有一束粉红色玫瑰的那种。当她一眼看见信签第一行的称谓时,脸腾地一下子发烫了,心也随之怦怦狂跳起来。原来,五哥以前来信称呼自己都是“妹妹”,现在,信的抬头由“妹妹你好”变成了“亲爱的妹妹”。“亲爱的”三个字是资产阶级情调,是全中国人们都难以启齿和避讳的称谓,第一次有人这样叫自己,能不叫她的心狂跳吗?她赶快躲进宿舍,插上门,打开信迫不及待地读起来:
  亲爱的妹妹:你好!
  看到这样的字眼你一定很惊讶,因为我们是两小无猜的兄妹,我怎么突然改口这样叫你呢 ?其实我并不是心血来潮改口的。自我记事后,就把伯伯妈妈当成自己的亲爹亲妈看待,在我家最艰难的时候,他们给了我父母之爱,为我付出了三年的心血,妈妈的眼睛都差点为我熬瞎,这样的恩情我一世都不会忘记。
  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对你的感情慢慢地产生了变化,你的聪明能干,你的美丽善良,都让我感到幸福甜蜜。我想,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爱人啊!我们要是结合,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!我常常思念起你在楼下叫我吃汤圆的情景,想起妈妈给我夹菜的情景。我母亲去世太早,我在妈妈那里又得到了母爱,我很幸运,很感动。我想真正成为他们的儿子,也就是女婿,成为你的爱人,今后和你一起孝敬他们,你同意吗?
  亲爱的妹妹,不怕你笑我,你已经“折磨”我很长时间了。每到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,你的音容笑貌就出现在我眼前,尽管还是你小时候的样子,但是我的心早已飞到你的身边……
  亲爱的妹妹,我一口气把埋在心底很久的话说出来,心里一下子轻松了,你考虑好了给我回信。当然,我希望你尽快给我喜讯,我怕自己等太久……
  祝妹妹一切安好!
  你亲爱的哥哥:华金岷
  1976.4.16深夜  
  一口气读完整整五页信纸,韵松的心都要蹦出来了,原来五哥这样爱自己啊,自己怎么一点也没有想到呢?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求爱信,他要鼓起多么大的勇气啊!她拿出五哥寄来的穿军装照片,默默地看了很久,浓眉大眼、方脸大嘴、轮廓分明,果真英姿勃发。以前看它时,就是在看哥哥,没有什么特别。今天,认真仔细地把照片每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后,心里的暖流又情不自禁涌动起来
  韵松马上给父母写信,把五哥的想法说了,希望得到父母的意见。
  父母的回答在意料之中,因为他们太了解他,太喜欢他了。但是父亲还是很担心地写道:人是没有挑剔的,现在的问题是你们相隔千山万水,你身体又有病,病了谁照顾你啊?调动这么难,很多分居两地的夫妻,一辈子都没有调到一起,只有退休了才相聚,你好生考虑吧。
  是啊,见过很多夫妻分居两地的,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,要调到一起,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多少精力多少时间,十年八年调不成是普遍现象,十几年调成了还算幸运。像父亲说的那样,一辈子没调成的也不少。
  给英姿张景秋写信说了,她们都认为父亲的话有道理。唉,怎么办?韵松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之中。
  见没有回信,华金岷急了,可以想象他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。熟悉的白色信封又来了,韵松不敢马上打开,怕五哥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……忐忑不安地看了信,果然是他焦急的询问。
  吴璧玉患盆腔炎到八里铺场部医院住院了。星期天,韵松去医院看望照顾她,见本来就显老的她又憔悴了一些,很心疼。吴老师叹口气,无可奈何地说:结婚十几年他在家时间不到两年,家里什么事都靠我,唉,两地分居,苦的是女人啊!
  还在回来的路上,胆囊炎就犯了,隐隐地胀痛。回到宿舍也不想去食堂买饭,简单把明天的课备完就上床了。关好蚊帐,韵松把五哥的信又看了几遍。眼前又浮现出他帮家里买米买煤、和她抬水时悄悄把绳子往他那边移的情景,他能单独挑水时,就不再要韵松抬了。五哥话不多,但禀性耿直,喜欢憨憨地笑……可是在回忆中,他都是哥哥,是呵护妹妹的好哥哥,是母亲的好儿子啊!韵松感到真的无法从妹妹的角色里走出来。如果他真的成了自己的爱人,现在犯病时,是最需要他在身边的,他却在几千里之外。时间长了自己能忍受吗?父母那么喜欢他,还要叫自己慎重考虑这个现实问题,说明他们更担心女儿未来的幸福。
  想到这里,韵松决定马上写信,告诉他自己永远把他当成亲哥哥,但不适合成为爱人,让他赶快另外找一个漂亮贤惠的“嫂嫂”,并坦诚地说明了两地分居的问题。
  胡玉琴和副班长胡带弟闹了点矛盾,在班上互相不理睬。韵松把她们找来谈话,一会就让她们破涕为笑。最后,韵松把她们的手放到一起,说:现在好了,你们俩既是班长也是全班同学的大姐姐,拉个手,去带好全班的弟弟妹妹吧。两个女孩高兴地跑了。
  生病时,韵松曾经答应胡玉琴,病好后到她家里去,胡带弟和她一个连,她们还是亲戚。她想,现在正好去家访一下,再巩固一下刚才思想工作的成果。
  她们的家在十连,有三、四里路远。下午放学后,韵松叫两个女孩带路,两个女孩高兴极了,老师到谁家就是谁家的荣幸呢。她们和住在十连的另外几个孩子一道,前呼后拥跟着方老师,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骄傲。
  胡带弟的家最先到,进去后她父母还在地里收麦子,听一群孩子在老远喊老师到他们家了,带弟妈妈丢下镰刀就跑回来了。一进门看见老师,带弟妈妈有点不知所措,韵松叫她坐下,她嗯了一声就低着头快步进屋了。韵松看看带弟,不知道她妈妈要干什么。大概过了两三分钟,一个穿一身大半新蓝布衣服、洗了脸、头发梳整齐了的女人有些害羞地出现在里屋门口,和刚才那个衣衫破旧风,尘仆仆的农妇判若两人……
  韵松的心灵被强烈震撼了,一个农妇,看见孩子的老师到家里来,竟然盛装相迎。她在用一个农妇最高的礼节,表达对知识的敬重。这是韵松万万想不到的。多么纯朴的人,自己工作再辛苦也值啊!
  带弟说,这身衣服是她妈妈唯一的好衣服,只有每年过年时才穿的。
  区直有个茶叶技术员叫查喜亮,是区里唯一的工农兵大学生,从省农大毕业不久,大概二十五六岁。他父亲是副区长,他是独子,母亲在供销社上班,能买到紧缺的商品,家里条件在当地数一数二。有不少当地女孩和女知青想攀他高枝,可他总是一副冷峻而高不可攀的模样,唯独看到韵松时才露出笑脸,有时偷偷瞟韵松一眼,嘴角露出满意的笑。查喜亮全家一致认为,只有聪明漂亮,又活泼能干的方韵松才配当他们家的媳妇。于是,郑重请了媒婆来说媒。
  韵松虽然在下农村之前,就签了永远不能上调的“卖身契”,但她也没有想到要在农村安家,她就像旧社会逃婚的女子,刚从一个窒息的家庭逃出来,过上自由快乐的生活,根本没有想过谈恋爱成家的事情。所以她的原则是不和男同志单独说话,更不要说单独相处了。文化生活单调的人们最津津乐道的,就是东家长西家短,说别人的闲话。而闲话又可以击倒一个人,甚至致之于死地。韵松不能让别人说闲话,所以她乐意当娃娃头,除了睡觉时间,几乎都是和喜欢她的孩子们在一起。最后,她以自己还小为由,很干脆地拒绝了媒婆的好意。至于今后如何,她没有想过,她害怕被现代文明抛弃。
  韵松的拒绝,让自我感觉很好的工农兵大学生很意外,让他们一家人很恼火。一个一心想嫁给查喜亮的上海知青如愿以偿,很得意地过起了让人羡慕的富裕生活。她的家人也根本就不想她回到上海,与祖孙三代挤在不到十平方米的亭子间相比,这里难道不是天堂?
  暑假韵松和陈细妹都没有回去,寒假回来,韵松就在邮电所订了几本杂志,因为上学时没有学过世界地理,所以最喜欢其中的《世界知识画报》,在那里面她学到了很多地里知识,看到了很多美丽的风光和漂亮独特的建筑,知道了哥特式建筑和古罗马式建筑的区别,特别是对柬埔寨吴哥窟那样精美绝伦的建筑,赞叹不已。还有米开朗基罗花了四、五年时间画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,真是空前绝后,让她眼界大开,赞叹不已。
  放假有了很长的自由时间,韵松安排每天上午读书看报、写信、练书法拉手风琴唱歌、理发等等。下午做手工活,日子充实而忙碌。陈细妹的男朋友也是上海知青,在十二连。他们在宿舍的时候,韵松就拿着鞋底,或没有完工的毛衣,到外面和家属们拉家常做手工。
  小时候,看见高大挺拔的父亲,一年四季都喜欢穿一件深色长衫,戴一副玳瑁边老花眼镜,脚上是母亲给他做的布鞋,谈古论今,就像电影里慈祥的老教书先生,让韵松十分崇拜。现在父亲不穿长衫了,但是一直在穿布鞋,都是母亲挤时间做的。三个姐姐除了读书,基本上不会女红,用的枕套和鞋垫都是韵松绣的。父亲要是穿上幺女做的鞋子,不知道会怎么高兴呢。于是,她决定先给父亲做一双圆口布鞋。
  陈细妹的手也很巧,会织好几种毛衣花样,供销社刘大姐悄悄告诉韵松,到了一批十分紧俏的玫瑰色毛线,非常漂亮。韵松赶紧买了一斤半,跟陈细妹学织花样。陈细妹也会打浆糊做鞋子、绣鞋垫、枕套,两个人都在暑假硕果累累。韵松除了给父亲做好一双布鞋外,还给自己织了一件时髦的玫瑰色中式立领毛衣、绣了三双鞋垫、给五哥和自己各打了一双布鞋底,准备平时有空就纳鞋底。
  五哥很久没有来信了,韵松写了两封信去都没有回信。不久,从父亲来信中才知道,五哥出了车祸,一只腿骨折。韵松一下子惊呆了,从时间看,车祸时间就是收到她的“绝情信”没几天。她好悔恨,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忙忙回绝他呢?不能委婉些吗?虽然成年后他们没有见过面,书信来往也都是兄妹之间的关心和鼓励,怎么没想到他,一旦对青梅竹马的妹妹产生了爱情,就会十分执着地去爱。被拒绝后,内向的性格会让他遭受沉重的打击,甚至……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?还天真的认为,他既然爱自己,就能接受自己的拒绝,因为他们一直是兄妹啊,早点告诉他,是让他早点“移情别恋”,别耽误了他的终身大事。残酷的结果,让韵松再也忍不住痛苦的自责,躲进蚊帐偷偷哭起来。
 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,区直大喇叭里突然播送起哀乐,全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了我们……全校师生哭红了眼,第二天每个区都搭起了灵堂。学校停课,老师带领学生叠白纸花,所有人都戴了黑纱和白花,有几个老太婆哭昏了过去……
  一月八日周总理去世,全国人民都悲痛万分;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,全国人民都到防震棚里避震;现在,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又去世了,全国人民都哭干了眼泪。他们为发生在一年之内的天灾人祸悲痛不已。他们预感,中国在不久一定会出现天翻地覆的大变革。
  一天下午放学后,贫宣队李队长叫韵松不要走,他有事找她。
  老师们都回家了,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。李队长眯缝着三角眼看着韵松说道:方老师,你到学校来工作很努力,成绩很突出,但是你在政治上还没有积极要求进步。
  怎么积极要求进步呢?韵松有点不懂。
  就是写入党申请书嘛。三角眼上眼皮耷拉得差点把眼睛遮住了,李队长知道自己在业务上没有发言权,但是政治上,在区党组还是有一票权利的,他想把韵松这么好的一个年轻女教师发展入党,也不枉自己在学校当了几年贫宣队长。
  原来,积极要求进步就是要写入党申请书,就是要经常向组织汇报思想,狠斗私字一闪念。组织是谁呢?就是他和校长。韵松认为,要求进步不一定就要要入党,有句话叫做:光行动上入党还不够,要在思想上先入党。看见很多知青为了入党或者上调,不仅在群众面前拼命表现,还要贿赂干部,还有不少女知青为了入党失身。虽然李队长和校长不一定是这样的人,但韵松还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去故意表现积极,只想凭良心做事,在思想上入党就行了。还有,自己和学生们在一起很天真,和同事朋友在一起很随意,可是和领导在一起就拘束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  想到这里,韵松对李队长说:谢谢李队长的关心,我还没有做出很大的成绩,我想先在思想上入党再说。
  李队长有点失望,如此优秀的老师不写入党申请书,不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,想不通。
  寒假放假前,学校召开表彰大会。校长宣布,韵松带的班由于在全农场三年级考试中平均成绩名列第一,学生德智体美发展全面,被评为先进班级。韵松由于工作出色,得到学生和家长的普遍好评,被评为优秀教师。一张奖状,一支钢笔,一本笔记本是奖品。
  韵松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表彰,因为她没有刻意去做什么,她只是喜欢教师的工作,喜欢和纯洁无邪的孩子们一起,喜欢为别人着想,喜欢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和才艺教给学生,比如在宿舍拉起破手风琴,和他们唱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》、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,特别是电影《春苗》里的歌:翠竹青青哟,披霞光,春苗出土哟,迎朝阳……这首歌既抒情又有很高的拖音,很能表现她的嗓音和心情,也能让孩子们学到一些歌唱的技巧。
  和孩子们在一起,自己的率真、快乐得到了最大的释放,成就感得到最大的体现。她觉得,这才是自己辛苦付出的最大收获和快乐。
  学校要求教师寒假不要离开,准备参加区里组织的劳动突击队,去鹿鸣河挑河泥。
 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,早晨起来,宿舍里的水缸和脸盆里的水都结了冰,毛巾也冻成了硬块块。
  刚刚干涸的鹿鸣河里,到处红旗飘扬,河堤上“水利是农业的命脉”、“唯有山河多壮志,敢叫日月换新天”的大标语十分醒目。一部分人在把发臭的河泥往竹撮箕里挖,胶靴的鞋面都陷进河泥里。一部分挑着竹撮箕,来来回回把河泥倒在河堤上。长长的鹿鸣河里,千人突击队组成了十分壮观的劳动场面。挖河泥不但要力气,还要有技巧,所以像老师、学生这样的人只能挑。
  一天下来,韵松的全身都疼得走不动了,可是为了怕别人说自己怕苦怕累,也只好咬着牙默默念着一句话:苦不苦,想想红军两万五,累不累,想想革命老前辈……想起当初要到广阔天地,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的万丈豪情,不禁觉得好笑,刚刚滚了一点泥巴就吃不消了,还有本事滚一身?几十人的送饭队伍挑着木桶从河堤上走来,也非常壮观,大米饭、咸菜、烧白菜、烧萝卜免费吃。又冷又饿的人们端起碗就狼吞虎咽,韵松累得不想吃,但还是吃了一碗,否则在河堤上只有挨饿。
  晚上,几十个女人和衣睡在一个大仓库的地上,地上铺着稻草,十八连的小韩小郑她们也来了。还没躺下,就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,原来女人也打鼾啊,只是音调低了八度。累坏了的韵松也倒头就睡着了,半夜又被地下窜上来的凉气冷醒,那是一种钻进骨头里的冷。胆囊炎犯了,手指头也又胀又痒。疼痛和奇痒折磨着她,但她没有哼出来,怕人家说她娇气,又怕影响别人休息,大家都很累啊。
  早晨起来一看,从来没长过冻疮的手,一夜之间十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,无法弯曲活动。可是,还得忍住疼痛坚持三天啊!还是只有默默背诵毛主席语录: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……”革命青年不能当逃兵,那是让人瞧不起的行为,坚持就是胜利!她一次次地鼓励自己。
  一九七七年暑假前夕,邓小平第三次恢复了工作,第一件事就是把停止了十一年的高考恢复起来,十月二十一日,新华社等各大媒体,向全国发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,举国一片沸腾。而且决定十二月二十八日就考试。这个喜讯,给上千万耽误了多年青春的知识青年,注入了兴奋剂,梦寐以求的大学校门,终于可以凭考试进去了,而不是凭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。
  方韵兰觉得自己是高考过来人,又是家长,有权决定韵松和英姿的志向。韵松和英姿都喜欢文科,都想报考文科,可是英姿想法刚一出口,就被她妈妈泼了一盆冷水:文科有什么用处?文革批判的都是文人,你三嬢就是学文科,到现在还挂着呢。告诉你,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,你们都必须报考理科!
  英姿写信告诉了她妈妈的命令,韵松不知道该不该听她的。自己虽然上学时各门功课都很优秀,但是还是偏重文科。理科丢了这么几年,已经忘得差不多了,没有复习资料怎么复习呢?如果报考文科,就是没有复习资料,凭老底子也很有把握。韵松考虑的是,如果文科考上了,方韵兰肯定不会资助她,自己没有钱自理怎么办?最后还是痛苦地决定报考理科,她想,就是考不上,至少还有工作,还有工资养活自己。
  放暑假后,知青教师们都回家复习了。英姿来信说她也从农村回家复习了,要小嬢嬢也赶快回家复习考试,说两个人还可以讨论,妈妈也希望你回来。
  韵松考虑了好几天,还是决定不回去,以李怀盛和方韵兰的德性,她太怕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,还是一个人在农场安安静静复习吧。唯一的复习资料,就是借了学校数学老师的初中数理化教材,连高中教材都没有。没有人指导、没有高考要考什么的概念,因为除了在姐姐们嘴里听到过“高考”这个词,他们这代人就没有见过什么是高考。她只能把找到的书都看一遍,把肚子里的知识都复习一遍,晚上点着煤油灯躲在蚊帐里看书,熏得鼻孔成了两个黑洞。
  考场在县中学,高考前一天下午,天气很暖和。区直派了一辆拖拉机,把全区参加高考的人送到县里,由查喜亮带领。到拖拉机上一看,基本上都是区里各个学校的教师,区直有韵松和本校另外两个男知青,有两个当地老知青的子女,其他基本上都是各连队教一年级的知青。
  到县城后,统一住在一座文革被没收后,还没派上用场的大地主庄园的二楼,二楼绕着天井四周都是通的,地板倒很干燥,来之前县教委已派人在地板上铺上厚厚的稻草了,韵松他们和另外一辆拖拉机来的考生都住在这里。忽然间,这座阴森森的庄园里就充满了生气,一个个二三十岁、背着黄书包的考生,有不少是很久没有见面的老乡或者同学。他们在一起谈笑风生,根本没有把考试当成什么重要事情,倒像是来参加同学会的。说累了,大家就和衣倒在稻草上酣睡起来。
  早晨是带队的叫醒大家,查喜亮带了手表,所以大家都很放心地睡觉。早晨起来到街上买个烧饼吃了就到考场去了。据说,和他们那天同时坐在高考课堂的,全国有五百七十万人。
  语文政治对韵松不难,可是英语和数理化就难了,那些在上学时根本不算难的题目,现在也成了难题,有的公式记不全,要是有资料复习过,考好是根本没有问题。代数还好一些,几何的求证就是求不出来……
  高考成绩下来了,韵松语文成绩全县最高,但总分差3分落了榜。对于落榜,她没有多少难过。全区没有一个考上,大家都没有感到什么失落,大学生活对他们来说太陌生,高考只是一种参与,一种资质的证明,证明你不用什么人推荐就可以去考。考不上还是有工作有饭吃,可能只有挣工分的知青会拼命去考。
  英姿来信说,她考上了川大工商管理专业,她说喜欢回到四川,可以经常去看望家公家婆。郭敏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,韵松为她们高兴。
  中国人民预感要发生的大变革,果然势如破竹般的来了:“四人帮”被粉碎、毛主席的接班人华国锋宣布文革结束、中国开始搞改革开放、开始尊重科学和人才、开始提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口号……
  改革开放,在农场最快最直接体现,是从一场被解禁的露天电影开始的。
  一九七九年暑假的一天晚上,区直操场忽然要放越剧红楼梦的电影,这可是被批判了很久的“才子佳人”啊!学生跑来告诉韵松:给她放的竹椅被人占了。她干脆晚去了一会,就只能站在后面看了。
  这天,看电影的人把银幕反面的场地都站满了。那是人们第一次看到彩色电影、第一次看到表现爱情题材的电影、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才子佳人。方韵松还是第一次听见曲调和唱词都优美动听的越剧。当银幕上出现林黛玉漂亮的特写镜头时,她感觉一个热乎乎的身体从背后贴上了自己,在她厌恶地往旁边挪动的时候,后面一个男人忽然说:“不要把你的抵门杠伸出来啊!”然后就是一群男人的坏笑。韵松虽然不懂他们说的什么,但是知道这话一定很流氓,她的脸偷偷发热了。
  中国的政策总是变幻无常,国人的命运总是不能自己掌握,发生的事情总是让人感到意外。
  一九七八年,邓小平顶住各方压力,说:我们花了三百亿,买来三个不满意:知青不满意,家长不满意,农民也不满意。于是,从一九七九年开始,全国千万知青开始大返城。
  正在向全国特大型钢铁企业发展的鹰山钢铁公司,正要大量工人,这个财大气粗的企业,本来就想把下放到农村的职工子弟全部招回。现在正好名正言顺,一个不留全回到公司。除了各厂正式岗位缺人的招满外,其余的都由各厂自办小工厂,解决本厂职工知青子女就业,原料和销售都由大厂解决。
  一九七九年九月,韵松工资已经涨到三十六元,是鹰钢一个三级工的工资,而且是正式国家干部。可是签了“卖身契”的她,还是稀里糊涂地随大溜回到了鹰山市。回城,是所有知青的希望啊!他们哪里知道,千万知青大返城,是得益于云南建设兵团的知青绝食、卧轨、请愿,并惊动了当时的领袖华国峰和刚上台的邓小平,并且引起了他们两人的斗争。最后邓小平胜利,从而为千万知青带来福音。千万知青心里都有一句想说的话:感谢您,邓小平!
  听说方老师要回去了,学生们都噙着眼泪依依不舍。在办理调离手续的间隙,韵松赶紧到附近几个连队,去和一些学生以及家长告别,一二十里路跑下来,累得腰酸腿软。刚回到宿舍喝了一杯水,学生张臣忠的妈妈满脸通红、气喘吁吁的闯进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方老师……终于找到……你了……
  原来,张臣忠的爸爸妈妈听说方老师明天要走了,马上把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鸡杀了,煨了一锅黄亮亮的鸡汤,一定要请方老师吃。因为,张臣忠从一个学习一般,性格内向的小男孩,变成了今天活泼开朗、成绩在全场年级会考中名列前茅的优秀学生,完全是方老师的“自信”培养教育的结果……
  听说方老师到某连队去了,张臣忠妈妈立马跟着跑去,结果到了那个连队,人家说方老师刚刚走。她又跟着朝下一个连队追去,可是每到一个连队,都是“方老师刚走”。就这样,她跟着方老师也跑了一二十里……
  几天来,韵松谢绝了所有请她吃饭的好意,可是这次她却不忍拒绝。一只下蛋母鸡对于他家来说,也许就是张臣忠的学杂费、全家的油盐钱,可是他们为了感激孩子的老师,竟然把它杀了。谁能忍心拒绝这份真挚纯朴的感情?
  当张臣忠妈妈把一只黄亮亮的肥鸡腿夹到韵松碗里时,感动堵住了她的喉咙,难以下咽。两行热泪流到了碗里,融进香喷喷的鸡汤,温暖着她的心。。  
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第十一章 手足情殇

  知青大回城前,方韵兰已经调到鹰钢公司机关技术处工作,韵松回城时,处里正好有辆拉货的车路过农场,方韵兰和跟车师傅说好了,顺便接韵松回去。
  韵松买了茶叶、鸡蛋、大米回来,身上只剩了几元钱。她想,农场职工回城属工作调动,工资是每月都有的。可是,回来后却听说要一个月后才分配,没有分配就是没有工资。住在方韵兰家里,还是和晓川一个房间。晓川已经上高中,长成一个英俊帅气的大男孩了,看到小嬢嬢回来好高兴。英姿上大学后就没有回来过,寒暑假都到方韵竹家和家公家婆一起。她说,她不想回到自己家里了。在没有英姿的屋子里,韵松感到很寂寞,很陌生,甚至有些恐惧。方韵兰夫妇不痛不痒的表情,不闻不问的态度,都让她感到心里发冷,丝毫没有别人回家的欣喜。
  开始几天,韵松天天都和知青们到鹰钢知青办询问安置情况。得知鹰钢还没有国家正式招工计划,回来的职工子女以“农龄”长短,按各厂自己解决的原则,像韵松这样的“国家干部”身份也没有例外。充实正式工人岗位的知青,为了和原来正式招工进来的正式职工、也就是“全民职工”区别,定为“大集体”职工身份。剩下的,就自办集体所有制小厂,解决自己职工子女就业,身份是“小集体”。比如轧钢厂办的小型轧钢厂,铁厂办的知青队。说是自负盈亏,其实也只是赢没有亏,因为原料和产品都是依附的大厂包了,就像有钱的父母,让刚成年的子女自力更生,但子女吃不饱时,父母是要给饭吃的。
  一天晚上,方韵兰很严肃地对韵松说:我办了一桌酒,请接你回来的同事吃了饭,一共花了三十元,你得马上还给我!
  韵松没有想到,方韵兰会这样快就问她要钱,本来想对她说自己只有几块钱了,能不能等到上班发了工资再还,可是自尊心不让她说出来。她平静地回答:我去找个临时活干,拿到钱就还你好不好?方韵竹不置可否,什么表情也没有,转身走了。
  第二天一早,韵松跑到张景秋家里,把方韵兰要钱的事情说了。张妈妈很生气:什么亲姐姐!方韵松,你就在我家住吧。张叔叔马上说:不行不行,这样她姐姐会找话说的,我找人给你找个零工先干着吧。张叔叔很快给韵松在煤气公司的仓库,找了个临时工干,登记库存物件、发放、搬运物件。一个月挣了二十六元钱,加上身上仅有的几元,终于把这笔钱还了。
  韵松打工的一个月里,知青们的家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好几千人都安排了。本来韵松属“机关干部子女”,家长完全可以找一个满意的单位接收。可是,没有人去为她过问这事。于是,她就和没后门没关系的职工子女最后一批分配,理所当然只有剩下的最差单位——修筑部,而韵松又是最后来报到的,工种自然又是最差的——电焊工。修筑部是专为鹰钢各厂矿生产设备维修或新建的,比如炼铁的高炉、炼钢的平炉转炉、烧制耐火砖的混铁炉等等。部里的工种有几十个,电焊工是最苦最累的一个,只要稍微找点门路的,都不会让子女当电焊工。
  就这样,韵松成为了鹰山钢铁公司修筑部的“大集体”电焊工,她没有感到失落或者不平,反而心里踏实了,首先自己有了经济保障。至于单位和工种,她想,自己从来都不怕吃苦,别人能干我为什么不能干?挑河泥那么苦都过来了,还有什么更苦的不能挺过来呢?
  张景秋打趣道:苦不苦,想想红军两万五;累不累,看看革命老前辈。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,说不定啥时你就是鹰钢的焊工状元呢!你知道同学们多嫉妒你吗?说你既挣了钱,有了工龄,又回来了,真是革命生产两不误啊!
  上班后,韵松就到部知青办,以和姐姐一家住在一起,家里拥挤为由要求住单身宿舍,知青办主任倒是很和蔼,马上打电话请示行政科长,行政科长没有同意。知青办主任为韵松说了几句好话,说她家里实在不方便,能不能照顾照顾一下,行政科长还是不同意。知青办主任无可奈何地对韵松说:要不然,你自己再到他办公室找他说一下?
  韵松找到行政科长办公室,刚说要想住单身宿舍,那个一直板着脸的科长马上把手一挥:不行不行,家住本市的一律不允许,你赶快走吧!韵松见他那张可以板出油来的脸,一句话也不想再说,转身走了。
  在校时,一直暗恋着方韵松的唐文彬也返城了,他正准备到他父亲所在的一家化工厂上班,这家地方企业当时经济效益还不错。他得知方韵松还没有谈恋爱,不禁窃喜,就开始经常到方韵兰家来。不善言辞的他采取的是“静坐示爱法”。如果是星期天,上午就来了,打个招呼,然后就坐在桌旁,除了回答几句问话外,几乎是不说话,也不会伸手帮个忙什么的,只是傻傻地看着忙来忙去的韵松,嘴角挂着一丝满意的笑意。吃饭时叫他一起吃,他也不客气。
  韵松知道唐文彬对自己有意思,但是她对他却没有感觉。韵松是个从骨子里追求浪漫和小资的女孩,这样一个木头人似的、毫无情调的人,一天到晚没有话说。虽然写得一手好字却功课很差,和他在一起不可能有共同语言,不要命才怪。不过她对他也不反感,倒觉得他傻得可爱。
  方韵兰看唐文彬虽然长得高大英俊,但家境贫寒、父母没文化,他又笨嘴笨舌,看不出有什么潜力,很看不起他。常常在韵松面前嘀咕道:哼,绣花枕头!韵松对她说:人家也没有明说意图,作为同学到家里来,也不好意思赶人家走啊。方韵兰也不说什么了。韵松和张景秋说好,如果她们两个都上小夜班,张景秋就到韵松家里来,因为唐文彬肯定要来。如果张景秋来了,两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嘻嘻哈哈,你一句我一句拿他开心,看他是不是还是只会傻乎乎的笑。然而,唐文彬极好的耐心倒让她们没招了,最后两个女孩嘀嘀咕咕说悄悄话,把他晾在一边,他还是坐在那里看她们说笑,还常常跟着笑,满足的笑意布满脸上。
  张景秋摇摇头:看来他是粘上你了。
  韵松的心里在思念着东方刚亮。每每躺在床上,遥望窗外璀璨的夜空和满天的星星,她都会在心里问:他究竟是那一颗?他现在哪里?是考上大学了,还是回到鹰山了?有女朋友了吗?如果现在他出现在面前,我们还会那么羞涩不敢表达吗……和东方刚亮一起打羽毛球的情景、他脉脉含情的眼睛、他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,她感到脸发烫了,心在怦怦乱跳……但她从来没有去打听和寻找他,女孩子怎么好意思去打听?她相信缘分。
  其实,这时的东方刚亮也在寻找韵松,在他心里,一直没有忘记这个聪明可爱的女孩。他被分到鹰钢第二炼铁厂当仪表工,并很快以他的稳重和出色的才能,被调到厂部办公室当秘书。和韵松很要好的同学卜琴,曾经是学校宣传队跳舞的,身材苗条还有一张漂亮的脸蛋,她一直暗恋东方刚亮,并且暗中一直在注意着他的情况。东方刚亮调到厂办公室不久,卜琴就大胆地到办公室去找他,很明白的表述了自己的意思。没想到东方刚亮只是很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,就认真地询问方韵松的情况。卜琴没想到他喜欢的是方韵松,不禁心里一酸:“我当然知道她在哪里。但是,就不告诉你!”她装出很惋惜的样子,对东方说:她到兵团是永远不能回城的,现在可能还在兵团吧。唉,没办法!卜琴没有想到,东方刚亮和方韵松想再见对方的希望,生生被她的这句话掐断了!
  看到东方刚亮怅然若失的样子,卜琴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,但是她知道,东方刚亮不会爱上自己了。
  方韵兰脸上开始有了笑容。一天晚上,晓川在桌上做作业,韵松坐在他旁边看小说。在房间织毛衣的方韵兰把韵松叫到屋里,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说道:我的同事都说你条件好,一定要找一个条件好的男朋友,说着拿出几张照片给韵松看,“这个是某某部队的军官、这个是玉山中学的老师、这个是鹰钢机关干部、这个是鹰钢炼钢厂技术员……”韵松很快看了一眼每张照片,的确都很不错。心里还很感激二姐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。见韵松没有反应,方韵竹赶紧又说道:都是知识分子呢……
  韵松本来已经拿起照片想再仔细看看,听方韵兰这么一说,突然觉得反感:你们两口子不都是知识分子吗?怎么还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?如果和知识分子结婚,就是这样的家庭生活。我要么不结婚,要么找一个忠厚老实、知道疼我的工人。想到这里,她把照片往床上一放,就到外面继续看书了。她猜不透,方韵兰是真的认为妹妹条件不错,要帮她把关,还是想早点把她推出家门?
  韵松的举动把方韵兰惹恼怒了,难得的笑容也没有了,两只鼓鼓的小眼睛,常常透过镜片射出两道冷光,让韵松感到如芒在背。接着,只要唐文彬一来,方韵兰就给他脸色看、讥讽他。但唐文彬还是很执着地来,反正不说话,就坐在那里。哪像是来求爱的,活脱脱一个到别人家讨债、又笨嘴笨舌说不出理由的人,只能赖在这里了。方韵兰终于按捺不住,大吼一声:你们谈恋爱不要在我家里!
  唐文彬没敢再来了。很快,他也到化工厂上班,当了一名没有学徒期的操作工,他又是插队五年才回来的,所以进厂就是二级工。
  英姿的床和晓川的床面对面,回城后韵松就睡英姿的床,方韵兰夫妇到卧室要经过这个房间。所以,每天晚上韵松都要等他们关了卧室门,才洗漱上床睡觉,她在刻意躲避李怀盛的眼睛。英姿来信说,她有一双人造革皮鞋在床下,因为有点小了没有带走,叫小嬢嬢拿来穿。韵松在床下杂物缝里找到那双满是灰尘的鞋子,都被挤变形了。她用湿布把鞋子里外擦了一遍,鞋子又黑亮亮的了,试了一下刚好能穿。韵松除了经常穿单位发的大头皮鞋外,还有一双翻毛皮鞋、一双塑料平底花布鞋,这双人造革皮鞋,正好下雨天不上班时穿。
  一个下雨的周日,韵松到街上买菜回来,刚把菜拎到厨房,在厨房淘米的方韵兰,忽然看见她脚上的人造革皮鞋,马上把脸沉下来:这鞋子怎么穿在你脚上?韵松说,是英姿写信叫她找出来穿的。方韵兰哼了一声:她凭什么给你?我花五块钱买的,你给我五块钱吧!
  韵松不禁一愣,自己大部分时间在单位食堂吃饭,每月在家的伙食费都多交,一双没人穿的鞋子,亲姐姐竟然说得出口要钱?她很想把鞋子脱下来甩给她,可是这样做的结果,很可能就是招来方韵兰无休止的发怒。为了安宁,韵松马上把钱给了她。
  韵松想不通,父母都是乐善好施慷慨大度的人,他们这个女儿怎么是这个样子?另外两个姐姐虽然没有长期相处过,但是韵松相信她们不是这样的,难道真如俗话说的:十根手指头伸出来,是不会一样齐的?
  因为刚到鹰钢工作不久,还不能请探亲假,春节韵松没有回成都,而是在鹰山过的。这次春节不像在新工房时天天在室外洗东西,所以胆囊炎没有犯。过年没有欢乐,除了给晓川买些花炮来放以外,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。张景秋妈妈非常喜欢方韵松,喜欢她的开朗活泼,喜欢她的勤快能干。对于方韵松在姐姐家的处境也非常同情,于是经常叫韵松去玩,晚了就在她家吃饭睡觉,三天的年假有两天韵松都在张景秋家里,所以感觉很快就完了。
  自从韵松回城后,虽然一直在躲着方韵兰夫妻二人的眼睛,但方韵兰一直没有解除对韵松的警惕,她知道韵松在躲着李怀盛的眼睛,也尽量不和李怀盛说话,李怀盛在她眼皮底下也还规矩。可是她还是很不放心,哪有猫儿不偷腥?韵松又比前几年成熟漂亮多了,特别是□更加□,就是裹在工作服里面,走路也是一颤一颤的,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?方韵兰自己的眼睛没停着,还叫晓川看着:如果他爸爸和小嬢嬢说什么就告诉她,他们要是在一起,就在边上看他们做什么。晓川很反感地白了他妈一眼:你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,有意思吗?
  方韵兰摸摸自己平坦的胸部,看着镜子里那张自己都不忍多看一眼的脸,心里就情不自禁冒出一股酸水。一个爹妈生的,她为什么就比我漂亮?为什么就讨人喜欢?
  为了了解方韵兰怪异思想的根源,上次在成都,韵松曾经问过方韵竹。方韵竹说,她们姐妹三人小时候常常吵架,原因就是方韵兰脾气太倔、太冲,高嗓门大喉咙的,经常无端猜疑父母对她和大姐偏心,父母和她们两人都被她气得不行。但是,还不能申辩,否则她会无休止闹个没完,有时父母气得要打她。她和大姐被闹得没办法就说方韵兰长得丑。只有这个办法对付她,会把她气哭,然后她就发火。有一次,她竟然发火把家里的镜子砸了,后来,父母和我们都不招惹她了,怕她死犟到底,把家里闹翻天,把父母气着了。
  难道她对美的怨恨来源于那时?韵松想,这倒让她同情方韵兰了。但是,她为什么找了一个花花公子呢?明明知道他品行不端,这不是自己找气受吗?韵松说。
  方韵竹说,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,也许是想证明,她虽然其貌不扬,但是有本事嫁一个高干家庭的美男子,气气我们。
  一天,韵松上白班,晚上回家天已经快黑了。刚到家门口,又听见屋里传出晓川刻意压制后,发出的沉闷哭声。从小到大,晓川也没少挨打,尿床了,妈妈要打,调皮打坏东西爸爸要打,上课不专心爸爸妈妈都要打。小时候一挨打他就哇哇大哭,李怀盛说他是叛徒的料,一受刑什么都招了。如果晓川挨打时反抗,方韵兰就乱掐,掐得晓川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反正要把他打得停止反抗为止。哪怕自己筋疲力尽。她狠狠地对晓川说:你妄想和老娘犟,你老子都妄想,还不要说你这个崽子!
  晓川大些后,挨打时哭声开始慢慢变低,现在就一声不吭,要么什么表情也没有,随便你怎么打,要么就是默默流泪。韵松还没到兵团时,只要看见他挨打,她就心疼地去把他拉到一边。韵松走后就是英姿挺身保护弟弟。
  今天怎么又有哭声了?
  开门进去,韵松心都紧了,只见晓川趴在条凳上,方韵兰骑在他身上,双手在他头上、脸上乱抓乱打,边打边喊:你承不承认?你承不承认……晓川低声哭泣着,挣扎着想站起来,可是身子被他妈死死压住,头被他妈双手死死按住,方韵兰的脸已经扭曲变形,发紫了。韵松不顾一切把晓川拉起来,第一次愤怒地对方韵兰大吼一声:你干什么!?再看晓川脸上被抓的一道道伤痕,有好几处的皮都抓掉了,满脸的汗水和眼泪鼻涕中,露出红丝丝的肉……
  一个大男孩竟然被母亲打成这个样子,韵松心痛得哭了,她一边轻轻给晓川擦去脸上的脏东西,一边心疼地说:你犟什么啊,叫你承认什么你就承认嘛……
  我就不承认,我没有偷鸡蛋!晓川咬着牙,倔强地说了一句。
  原来,方韵兰说家里少了一个鸡蛋,认定是晓川偷吃了,可是晓川死不承认,于是她就抓住他一顿暴打。
  在方韵兰看来,无论对谁她都是一个征服者,任何人别想犟过她,也别想赢她。要是和谁争论吵架打架,一定要赢才行,否则她可以拼出全身力气,血战到底。从小两个姐妹都只能让着她,连父母也让着或者躲着她。和李怀盛就常常吵得倒在地上,口吐白沫还不罢休,只能李怀盛败下阵来。
  工作上争强好胜本来是好事。可是,她总是认为别人都是阿斗,工作能力再强,也不能保证没有差错。于是,被同事抓了辫子,反映到上级领导,被批评不说,还被扣了一个月奖金。一肚子的火只有回家发了,可怜的晓川只能像一只被打伤了的狗一样,躲到角落里悄悄舔伤口。
  这天,韵松上小夜班,要下午三点多钟才走,她便睡了午觉,晓川也在对面床上睡着,方韵兰夫妇在他们卧室睡了。迷朦中,韵松感到有样温热的软东西,贴在自己的唇上。她被惊醒,原来是李怀盛在俯身吻她。她厌恶地推开他的脸,并指指晓川。李怀盛并不理会,又用手来摸她的脸。就在这时,刚才出门的方韵兰返了回来,只听她“嗷”地一声大叫,接着发疯般用拳头猛砸李怀盛的脑袋。一边砸一边骂道:老娘打死你这只偷嘴猫!打死你这个老东西……转脸又对韵松吼道:不要脸的东西,你还不给我滚啊!
  韵松含着眼泪上班去了。想起方韵兰血红的眼睛,就像两颗即将射出来的子弹,扭曲变形的脸像一个抓住了小鬼的巫婆,她的心就不禁颤抖起来,浑身发冷,晚上回家会是什么局面?
  看着韵松伤心地出了门,方韵兰嘴角露出一丝满足,很得意自己设的这个局:假装去上班忘了带钥匙,然后回来拿钥匙……李怀盛果然中计!
  半夜下班,身心疲惫的韵松回到家时,站在门口不敢开门,听见漆黑的屋里静悄悄的,想起那两颗就要射出来的“子弹”,她害怕。在寒风中站了一会,才轻轻把钥匙□锁眼,刚开门,电灯啪的一声亮了,披头散发的方韵兰站在面前,吓得她尖叫一声。方韵兰把一只鼓鼓的破旅行包扔到韵松面前,发红的小眼珠像顶上镗的子弹,大叫道:不要脸的,你不是有男人吗?滚到他家去啊!不要在我家里卖了……
  不去谴责李怀盛这个始作俑者,却迁怒于受害者,而且受害者是自己的亲妹妹。一个勤奋能干、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,难道她连这点是非都分不清吗?怎么和泼妇骂街一样呢?韵松噙着屈辱的泪水,拎起包,木然地向寒风凛凛的黑夜走去。夜空清冷寂静,一弯下弦月孤独地悬挂在天上,像一滴大大的泪珠,欲落还休。泪流满面的韵松茫然地走着,身边偶尔有下小夜班的人匆匆走过,向着黑暗中一扇亮着的窗户走去……自己面前却是黑暗一片。父母年迈,自从离开他们后,她就从来没有向他们哭诉过自己受到的屈辱,想起慈祥的父母要是看见幺女现在这个样子,不知道会怎么伤心。她不禁在心里对父母哭喊道:你们为什么要生我啊?!
  满面的泪水变成一层冷冰冰的面霜,双手也麻木了。她茫然地站在黑夜里,像一只迷路的受伤小鹿,不知何去何从。
  忽然,一只大手拎起了破旅行包,另一只大手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小手。黑暗中,腼腆的唐文彬大胆地拉起方韵松的手,默默向一条黑暗的小巷走去。韵松看了一眼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唐文彬,没有喜悦,也没有悲伤。更奇怪的是,第一次在黑夜里和一个男人手牵手,竟没有一点害怕或者害羞,像一个木头人。
  她木然地跟他来到一片贫民窟,这里是鹰山市刚成立时盖的第一批公房。在一间破旧的平房前,唐文彬敲开了门,一个端庄娴静的妇女披着棉袄打开了门,他是唐文彬的妈妈。看到这一切,唐妈妈什么都明白了,她赶紧把他们拉进家里。到里屋把丈夫从被窝里叫起来,叫他到外间,和唐文彬、小儿子唐文军挤着睡,这是一张铺在两张长凳上的棕绷床,棕绷已经变松往下驼了。大儿子唐文盛的房间,是在外间砌了一道破砖墙隔出来的一小块,刚好能放一张单人床,唐文彬兄弟三人和父母,就挤在这两间破平房里。
  唐妈妈从蜂窝炉上拎下冒着热气的水壶,打来一盆热水叫唐文彬端给韵松洗脸洗脚,然后让韵松和她睡在里屋的床上,她睡外面。刚躺下,唐妈妈又想起什么来,翻身下床打开一口旧木箱,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,从袋里拿出几颗已经粘在糖纸上的大白兔奶糖,她把糖果放在韵松的枕头边,说:这是厂里同事出差到上海回来给我的,我一直舍不得给他们吃,就是想哪天给你吃……韵松听着好像是妈妈的声音,她仿佛看见了母亲,想起好像要忘记了的母爱,想起了和父母在一起温暖的家……眼泪立即像小河一样,哗哗地流下来了。
  唐妈妈听见韵松的哭泣声,就把她的手拉过来一只,放到自己的手中,慈祥地说:小方,我家文彬在学校时就喜欢你了,插队五年没有谈朋友,现在都害了相思病了,一天到晚无精打采的,还没上班时总想往你家跑,现在就三天两头晚上跑到你家……
  什么?他经常晚上到我家来?韵松心里一热,我怎么不知道啊。
  原来,唐文彬被方韵兰吓得不敢去后,就经常晚上到她楼下默默地站好久,看韵松映在窗户上的影子。这天晚上,他远远地就听见方韵兰夫妇在吵架,方韵兰的声音很高,很凶,好像与韵松有关。他想晚点回家,等韵松小夜班回来看看有没有事。寒风中,他一直在楼下远远看着,听着断断续续的吵架声和杯子摔碎的声音。突然,声音戛然而止,灯光也灭了。不一会,他看见韵松回来了,站在门口好一会没有开门进屋,他本想去告诉她刚才听到的情况,但又怕她误会和反感,就远远地站着,想等她进屋后关灯睡觉了再离开。“暴风雨”果然骤然降临。唐文彬想:幸好自己没有离开,心爱的人心灵受了伤,他的心也在隐隐作痛。但他还是不敢贸然上前,怕被人误会,只是站在黑暗中默默地注视着她。
  直到韵松在寒风中无助地哭泣时,唐文彬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她身边……
  第二天,方韵松到部里行政科力陈理由,终于获得住单身宿舍的权利。
  女单身宿舍在部办公楼的后面,是两排平房,已经有外地招工来的单身职工住满了。韵松和一个叫刘荔攀的滁州知青住一间,她在部财务科工作。长得很漂亮,高兴起来咯咯咯的笑。一排平房里,每个房间上面都是通的,用芦席搭在墙头作天花,一排房子的天花上面都是空的,无遮无档,正好是鼠辈们的游乐场和竞技场。鼠儿们一点不怯场,无论白天黑夜,无论有人没人,照样在游乐场上追逐嬉戏,照样从天花边缘顺着窗栏溜到书桌上,照样在人的脚边跑来跑去,一副“气死你”的得意样子。
  星期天,韵松在宿舍门边坐着晒太阳看书,鼠儿们竟然在她脚边抢她丢下的山芋皮。她跺脚,鼠儿们跑到一边,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,好像在说:你是新来的吧?不认识我们吧?大惊小怪!她埋头看书不管它们了,它们又乐颠颠的跑到脚边抢起来,大有喧宾夺主的架势。反正宿舍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怕鼠儿们偷吃,韵松也不管它们了,只是晚上想睡觉了却不得安宁。黑夜是鼠儿们最快乐的时候,它们在芦苇天花游乐场上,肆无忌惮追逐嬉戏,啪啪啪啪的声音永无止境。
  见韵松在床上翻来覆去,刘荔攀翻个身打了个哈欠,咕噜道:我们要是听不见就睡不着了,睡吧……
  有鼠儿们陪伴倒是不寂寞,就像刘荔攀说的,现在不习惯,时间长了,说不定还离不开它们呢。有了自由,有了空间,关键是心理没有了压力,再也不要天天防着李怀盛的骚扰,不要看见方韵兰那张冰冷的脸了。韵松感到轻松快乐,就像刚到兵团时一样,又唱起了“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”。
  星期天,韵松约张景秋到新华书店买字帖,在路上看见一个妇女,正凶巴巴地指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骂,说他骑车没长眼,撞倒她不说,还把她买的鸡蛋打烂几个。青年一个劲地赔不是,并说坏了的鸡蛋钱都赔她,可是那妇女却要他赔全部鸡蛋的钱,青年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也不够,那女人不依不饶。侠肝义胆的张景秋看不下去了,上前指着那女人的鼻子说道:你讲不讲理?小心我把鸡蛋都给你扔了!见来了个假小子,那女人没敢撒泼了。
  后来,一个插兄要把他的邻居介绍给张景秋,大家见面一看,都笑了,原来就是张景秋为之抱不平的那个青年,他叫贾西平,中专生,鹰钢第一炼钢厂的技术员。他们的恋爱关系发展得很顺利,很快就在准备婚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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